常安抬头,天色是暗淡的紫灰色,云层重实欲坠,一股将他活埋的势头。那些云给人的感受是滑腻冰冷的,如果拿刀子在上面划一道口子,也许会有粘稠的浆糊流出来。他能想象得到,他要是活埋在那重云之中,窒息之前他一定会感受到一种冰鲜的腥味。他低头,看到脚下同样惨白的地,介于凝聚与飘散之间,介于浓稠与稀薄之间,介于掉进粘腻的沼泽与落入无底的黑洞之间。他不觉得自己踩在了什么坚实的东西之上。但他终究晾着,即使摇摇欲坠,也没有完全溃散。他只能根据自己没有失重的感觉来证明他仍然站在原地。
这里是哪里呢?他的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灵气聚于小腹之处称气海。每一个人都是独一的,气海也是独一的,因而由气海的神化流行之用而在人的心识中具现的境,也是独一的。常安看见自己的密境散涣不稳,就知道可能是气海里出了什么问题了。
可能是一夜没睡,也没有例行修炼,刚结丹的气海有些不稳吧?他如此安慰自己。但隐隐地他又觉得没那么简单,因为他看到四周的云雾开始形变,平坦的地面隆起许多白色柱状,又逐渐板结龟裂,一片一片地剥落。他听到四周都是喀啦喀啦的声音。随后他发现,这些凝固起来的云柱上面,浮现了一张张相同的面孔。它们的面孔都无神地直望,有的向着动荡的天,有的向着暗涌的地;有的面对着常安,煞白的眼里没有眼珠,但又确凿地凝视着他;有的侧对着他,朝向无止尽的白色边际。
那些面孔他都认得,尽管很粗糙,他都认得,是少爷的脸。这些脸从云柱里徒长的脸,一张张,一片片,生长着,逐渐蔓延感染到大地,于是常安脚边又多了许多仰望着他的脸孔。常安坐了下来,他不太有力气了,他觉得现在的状况大概是修仙修出病了,跟上辈子一样生病,很累的感觉。他的手覆上其中一张苍白的脸,不出所料的冰凉。他再用力,掌心就陷进去了。他的心里忽然闪过一撮子悲哀。
然后他抬头看天。天也在缓缓地变化着。几朵云组成了眼,几朵云组成了鼻,几朵云组成了嘴,于是整个天幕凹凸起伏,也变成了脸,一张庞大无望的棺盖,笼罩着地中心的小小的常安。他不知道这些异象到底昭示了什么,可他也不是十分不愿意逗留在此,任由这些云雾吞没自己。不管这些形相白得冰冷凄然又顽固不化,它们都是他所熟悉的五官。他知道这些,不再有颜色的依恋、失却、恐怖、无望,就在这里组成他最忧心但又最渴望的世界,诱使他与之拥抱,融合,不分彼此。
他那么懒惰,不如就干脆在这里懒到极点吧……
常安这么想的时候,正值莫方将药丸塞进常安嘴里,又灌之以一碗味道浓郁的药。没过多久,常安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弓弹几乎跳离床板。然后他醒了,睁开眼睛,迷糊地看着屋顶。这里是他的房间。
“我……莫师兄?”常安扭头,虚弱地问,“我怎么了?我记得刚才还在罱仁院跟宗主申请出师呢……”
莫方叹气。常安觉得莫方叹的这口气跟之前宗主叹的气一模一样。
“你有心魔了。”莫方说,“三天前,你在罱仁院心魔发作,晕倒了。宗主平息了你紊乱的灵力,剩下的只能慢慢调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