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重新在屋子里坐下,焦振国说起和张团长谈话的经过。张团长一看见他和白孝文进门就映眨起眼睛,狐疑满面地问:“有啥重要情况,你俩一搭来?”按说他俩此时谁也不该来,应该驻守在阵地上。白孝文说:“西安已经解放了,咱们起义吧!”张团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虚汗一下布满脸孔,更加频繁地睐眨着眼睛,终于咯咯囔囔说:“你们要起事,我不阻挡。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让我归还故乡解甲务农。”焦振国还没说上一句话,白孝文的枪声已经响了,正击中张团长的左胸。张团长猛然弯了腰,双手捂住胸口,好久才扬起头来紧紧盯着白孝文。白孝文对着张团长的脸又射了一枪,张团长迅即像一堵孤墙倒下去
这时,黑娃押着岳维山进来了。
鹿兆鹏脑子里还在想着张团长被孝文迎面击中的脸孔会是怎样扒皮撕裂的景象,还在想着有无必要迎面放这一枪的事,突然看见了岳维山背缚着双臂站在屋子里的敞亮处。岳维山也显得老了,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不再细密而变得粗深了,藏青色中山服被麻绳抽拽得再不周正,偏分的头发已经疏朗,也呈现出紊乱,唯有那双眼睛略现懊丧,却绝无一缕畏怯。他很安静地站在屋子中间,沉静的眼神和平静的脸色显示着他的自信。鹿兆鹏依然稳稳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架在椅子左右两边的扶栏上,十指交叉着一动不动。在岳维山最初进门时,他翻眼瞅了一下,然后就这么坐着不动。对这个人说什么傲慢和蔑视的话,已经没有意义,实施怎样的报复也难使人产生报复的痛快,这个人与他效忠的那个政权已经不可挽回地完蛋了,但不说一句什么话,也难以平复情感,他和他毕竟交手争斗了二十多年哪!鹿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岳维山当面,紧紧盯住那双眼睛。岳维山并不畏怯也不躲避,沉静地盯着兆鹏,两双眼睛就那么对峙着。鹿兆鹏嘬了嘬嘴唇说:“我过去在你手里标价是一千块大洋,你而今在我手里连一个麻钱都不值。”岳维山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鹿兆鹏一转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贱!”
黑娃请示说:“我把他先关起来吧?”岳维山这时才开了口:“给我一枪,你们也少了麻烦。”鹿兆鹏摆摆手,招呼黑娃说:“咱们先坐下开会。”随之走到岳维山跟前,解下捆绑着胳膊的细麻绳,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坐下来旁听。我们要商量滋水县保安团起义的备细事项,你看看你听听,看看我们将怎样摧毁你二十多年来在滋水惨淡经营的那个反动政权吧!”岳维山被鹿兆鹏强按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压坐到一只椅子上,支撑着他身心的那根柱子折断了,歪侧着脑袋闭上了眼睛。鹿兆鹏看了看表,扬起头说:“同志们,我们抓紧开会。现在差三分就到零点,滋水县事实上已经属于人民了”
多半年后,即滋水县解放后的头一个新年刚刚过罢,副县长鹿兆谦在他的办公室里被逮捕。黑娃那阵子正在起草一份申请恢复自己党籍的申请报告,屋子里走进两个人来,他没抬头,直到来人夺抽手中的毛笔时,他才发觉来人不是向他请示工作。他尚来不及思索,已经被细麻绳捆死了胳膊。黑娃跳起来喊:“为啥为啥!谁派你们来的?”俩人啥话不说,只推着他往门外走。
黑娃被囚进县城西角那座监狱。他向送饭的人和看守的人千遍万遍请求:“我要见县长,我要见白孝文,我要见白县长。”他最后忍不住大声嚎叫:“我要见白孝文白县长!”直到嗓子吼出血,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突然躺在床板上,把一些不连贯的往事想过一遍再想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