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头百姓没做过大买卖,哪晓得要命的还在后头:照着当时的规矩,商人要给海关总署缴交重税。海关总署可不管你卖不卖得出货物,有没有被人坑,东西上船靠岸,一进一出,税银一两都不能少。若赔不起税款欠银,人就得抓起来抄家问罪,衙门里先赏板子,人要打不死,便往大牢里一丢,擎等着抄家封号,流放伊犁磋磨死。伊犁这个地名,曾令广东福建商人个个谈虎变色,人人传说那道路险阻,气候恶劣,更兼野兽出没,强人遍地,循规蹈矩的闽粤商人一过去,哪还有什么活路?从嘉庆年间以往,凭你原本多大的行商,多大的体面,一旦走上流放这条路,能捞得个好死就算祖上积德。
苏大太太的祖父惊惧交替,一病不起,父亲倾家荡产,到处举债,却仍凑不够赔银,一家老小愁颜相对,就差齐齐解裤腰带上吊。
没成想天无绝人之路,事情到后来竟然有了转机,这转机不是人为,却是天意。那一年,洋鬼子入京烧杀抢掠,黄埔港英吉利炮船来去自如,江山板荡之际,许多事再无法循着旧例。当时粤海关一分为二,洋人管洋关,华人管土关。洋人入了粤海关总署,反倒没清廷原来派遣的满洲官员那般敲骨吸髓,涸泽而渔。他们虽也贪,却贪得不那么难看,凡事还能讲些章程。与此同时,粤地几大行商之间原本明争暗斗,可一遇上国难当头,不管情不情愿,外头表现出来都要放下那点私人恩怨,彼此间多了点同仇敌忾。洋商气焰太甚,华商正想辙要灭灭洋人的威风,正好福建小茶商的事爆出来,商会便以此为由头,联合多家商行找那个白人船长的晦气。不仅如此,商会还主持公道,将茶商们的欠款分摊开来,由大行商出面,一纸诉讼将那位白人船长告到粤海关衙门,确认其敲诈蒙骗后,又将追款书直写美利坚总统阁下收,递送美利坚驻华领事馆,最终迫使那个美国船长被遣回国,所谓赔偿不了了之,着实为大伙出了口鸟气。
这桩往事当年曾轰动一时,大太太家借此逃过一劫,绝处逢生,此后十来年虽世道不宁,可他们家偏偏能逆水行舟,顺顺当当。到苏大太太出生那一年,她祖父请人给她起四柱算大运,结果是富贵亨通,携带家运的好命,恰逢那一年家里新开多间铺子,正好应在这个新生女身上,全家人个个喜逐颜开。苏大太太从小长在糖罐里,全家人都当她福星,心甘情愿宠她爱她,连根绣花针都舍不得她捻。长到十六七岁时更是花容月貌,偶然间出个门看大戏,便被西关大行商苏家的大少爷一眼相中,不嫌门第,执意将她娶入门。
苏大太太名声在外,好相貌、好福气,又有好脾性,好运道,人人都对她又是赞叹又是艳羡,简直过不好都不行。可实际上呢?逝若没有“美人早逝”这四个字垫底,谁又会真舍得在她身上浪费口舌?苏锦瑞有时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的母亲没死得那么及时,而是跟二姨太,跟每个西关大屋里的太太们一道生活在这老宅子里,每日踩着狭隘的楼梯上下,心下算着帐,面上挂着笑,如她那样的女人又能撑多久?
正是因为她早逝,才成全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