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邢夫人从傻大姐那里截获了春意香囊,王夫人因此大发雷霆,说要检抄大观园,王善保家的说:“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1)
她看到王夫人咬牙切齿说道:“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2)
她看到大观园检抄前夕,园中暗流涌动,各处的婆子嬷嬷们不知道得了谁的暗中指使,纷纷向王夫人进言,说各种不好的话,她看到她和芳官、四个几个人被撵出大观园以后,宝玉哭着问袭人:“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袭人虽是贾宝玉的枕边人,两人结结实实有过肌肤之亲,宝玉此时却忍不住动了疑心。(3)
……
其实贾宝玉还是太过袒护她晴雯了,又或者贾宝玉太过天真根本不知道,性情爽利、口角锋芒,在这俗世之中,便也是一种原罪啊。很多时候,就算聪明伶俐,看破了也不该说破,而晴雯,又因为这性情爽利、口角锋芒,在这有意无意之中,得罪了多少人呢?时间仍旧是黏稠的半静止的水流,晴雯从如镜般的水面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她讽刺袭人没名没分的,先爬了贾宝玉的床,还不知羞耻同贾宝玉称“我们”,然而袭人自己愿意爬床,贾宝玉愿意笑纳,大家公子和大家丫鬟做出这样的事情,虽说不成体统,若让王夫人知道了保不准破口大骂,但是又与她晴雯有什么关系?
因为怡红院的小丫鬟小红跑前跑后帮王熙凤跑腿,她和绮霰、碧痕她们一起责怪小红故意攀高枝。这一句话说出来,固然解气,但是仔细想来,小红攀不攀高枝,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少了吃的还是少了用的,抑或是少了小丫鬟伺候了?何必多此一举?虽然责骂小红的人多了去了,小红和林之孝夫妻也不像是会落井下石的人,但在小红成为王熙凤身边得力干将后的很长时间里,怡红院的人包括晴雯在内,见到小红的时候面上总是讪讪的,何苦来哉?
因为小丫鬟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她生气坠儿不学好,给他们怡红院的人抹黑,虽有平儿极力压下事端,贾宝玉在旁温言劝阻她息怒,她还是没能沉住气,一意孤行,没等到袭人从家里回来,就把坠儿撵了出去。虽说这事情的确是坠儿有错在先,可是在怡红院掌控大局的人一直是袭人,是好是歹也该有袭人在前面扛着去,她又何苦自作主张?为了此事惹了个轻狂的名声不说,还同底下的婆子嬷嬷一通纷争,到底动了气,伤了身子的根本。
……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仔细算了,都不算什么大错,然而时运不济,到底折在了这上头。
怨恨?不,事到如今,她早已心如止水,谈不上有什么好怨恨的。她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毫无波动,甚至在发现自己的魂魄好巧不巧藏在贾宝玉脖颈间挂着的那块通灵宝玉上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啼笑皆非。
王夫人和袭人防备她犹如提防贼人一般,生怕她仗着长得美、聪明灵巧把贾宝玉勾引了去,然而此刻,她已经死了,魂魄却寄居在通灵宝玉身上,她们还能做什么呢?砸了这块通灵宝玉吗?那岂不是比要她们的命还难?既然那么怕她勾引贾宝玉,如今总不算是枉担了虚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