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隔壁邻居定时收听评弹,就听着咿咿呀呀唱开了,南方人是听惯了的,不觉得什么。要是突然闯入一个北方佬,多半是要连骨头都酥掉,或是干脆起一地的鸡皮疙瘩。
苏城打了个哈欠,被他妈勒令睡觉,这孩子今年高三,能让他玩一整天全看在苏思明的老脸上,明天还要去补习数学,可不能花了大价钱补课,还在课上睡大觉。
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人们总以为在大事发生之前,总会天边飘来一股紫气祥瑞什么的,其实多是因为出事后,他们不断回想回想,自己脑子里给编出来的。
那晚什么怪事都没发生,苏城穿着睡衣进入梦乡,就像之前十九年人生中的每一个晚上。
可这一梦,竟梦回了六十多年前。
#
1942年,中缅边境,禅达小城。
这是个两层楼的破旧收容站,收留着所有溃败至此的散兵游勇,只有一个老医生,因是个赤脚的,被戏称为“兽医”。从没杀过一个日本鬼子,也从没救活过一个人。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这里唯一的医生,在战争年代,医疗人员是享有至高无上特权的。这群兵痞子虽不至优待,却仍旧尊敬这位郝兽医。
收容站里缺医少药,每天都有人死去,死于各种伤口感染,死于各种亚热带疾病,离这里最近的药铺只有几十米,却毫无作用,因为手里没银钱,别说药了,连每天吃什么都成问题。
老百姓并看不起这些溃兵,更遑论给赊账送粮。乱世中谁不想活?家里妻儿老小几张嘴都要吃饭,谁想发什么狗.屁善心给这些被日本人打得溃不成军的丘八?
这群丘八来自祖国各地,最有文化的是来自北平的孟凡了,他算半个狙击手,头脑灵光,还会说几句英语;最有钱的是东北的迷龙大爷,倒买倒卖发战争财,房间里堆的全是小山似的罐头和外国钟表;官衔最大的是上海来的阿译,正儿八经军校优秀毕业生,可惜从没真打过仗,只知道嘀咕要打回上海为家父报仇。
郝兽医在野外摘药草,旁边就是一座又一座的新坟,土堆前敷衍地插个木牌子,潦草写上埋着的老兄姓甚名谁,祖籍何处,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
苏城跟在他身后,仍是十九岁的模样,然而不再白白嫩嫩,一张脸熏得炭黑,活像是从矿难中被扒拉出来的冤死鬼。这一个月饿得厉害,原本就不多的脂肪迅速消耗,现在摸着都能清晰数出有几根肋骨。
他来到这个年代已经一个月又三天,一切真实得不像现实。苏城只记得那晚在苏州微凉的夜风中入眠,醒来便倒在收容站门口,身上还穿着抗战时国.军的军装。
收容站的人心都是冷的,谁会管这个大头兵?是郝兽医把人捡回来,说这个娃莫不是饿晕了头,给他冲了一碗珍贵的糖水,说是糖水,淡到苏城细品之下也觉不出一丝甜味来。就这儿,还让要麻嫉妒得眼红。
要麻和不辣都来自巴蜀,一个湖南娃子,一个四川人。在现代中国,网上都说无川不成军,不是夸川军在抗战时的百战百胜,说打赢是膈应人呢,这是在说四川人向各地军队输送了500万人,最后全部打死打光。
川军团?川军团是早就打没了的队伍。
苏城刚来时脑子乱成一团,也是郝兽医陪着一点点走出来的。说不害怕是假的,他怕自己一辈子都回不去了,不仅是回不了苏州,更是回不去自己的时代。但郝兽医说了,人呢,活一辈子,不图明白,图个清白。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