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的坦诚,令张籽、张润皆吃惊不已,他眼中乍放的神采告诉两个学生,他已脱胎换骨,他悟了。
张籽内心不可阻挡地嫉妒起来,连半生情痴的老师也解脱了,她一腔怨恨何日才能通明?
宛如洞悉她内心的滔天狂澜,张润冷冷眄去一眼,对那苍白柔弱的昳丽侧容心生厌怠。
送别上官津后,二人驱车回城。
竹片百叶帘将车里与车外一隔为二,也将天光过滤成昏淡的丝缕,描摹着百叶帘的巇隙,投落在张润的脸上身上。
“听说你要去庙里给奶奶守丧了?”
“是啊,明天就走啦。”张籽心不在焉答着,眸子向光源,懒懒看着窗外冷冷清清的早市。
“山中生活清苦,你未曾领受过。明天我送你去。”
张籽猛然打个激灵,不由朝他看去——自然只看得那一格一格的巇隙光影,张润本来也没看着她。
“希望接下来一年,你能有所‘悟’吧。”
“世子你无需……”
车外乍起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隔道帘子,数袭甲胄如闪电般飞驰而过。不消一刻便见那数骑折返,勒马叩车问:“车上是张小侯爷?”
张润忙吩咐停车,掀帘下车,礼敬道:“素王殿下。”
那数人并不下马,却以拱卫之势拥出一个俊朗少年,初见贵气逼人,定睛再看去时,却见他风尘仆仆,眼中晶晶点点既有少年明媚,又有青年稳健。乃是素王姚元白。
“你家正在治丧,你怎么倒出城呢?”
“不瞒殿下,今日上官老师离京,在下适才送别回来。”
素王失望道:“可惜我迟来一步。你现在回府上?我先去面圣,然后到府上去吊唁。”
“殿下请。”
这一段小插曲过后,张润也旋即登车,一路再无话。
张籽等到掌灯时,公主七七最后一日的法事终于结束。
七七丧仪繁重,这时奴婢都吃晚饭去了。
听说张侯哀伤过度,卧病不起,请大夫吃药,府里又是一番人仰马翻。
眼下她更加是个多余的人,冷眼旁观,想来是没有人在意的,于是趁夜悄悄到前厅,为唯一待她好的公主磕一个头。
张家四代诗礼簪樱,沿袭古法,在前厅设灵堂,布香案、纸马、香烛等,请高僧念十王忏,客至迎来送往,好一通热闹。第四十九日夜晚,百礼俱尽,重归宁静,却是那么的冷落萧瑟。
那牌位上写‘郦邑公主之灵位’,张籽一步步走近,仿佛那位慈爱的老婆婆含笑向她招手,一如过去五年她执着的、不能为张夫人理解的疼爱。
她眸中盛满烛光和泪光,亮得犹如洁白的木芙蓉花儿,使她依稀看到,戴金珠抹额的老夫人拂开花枝,怜爱地轻点趴睡在年轻夫人怀中的小桃子的脸蛋。
她走近前,再承受不住,跪倒在地,深深磕下头去,放声大哭——对身世的无力,对因身世而起的寄人篱下的遭遇的怨恨,对公主撒手而去的遗恨,和无法光明正大在灵前尽孝的遗憾,都恨不能发泄出来。
又见泪光里,木芙蓉败落一地,小桃子被死死摁在黑暗的马车里,一口在老夫人手上咬出个窟窿。
她匍匐在公主灵前,边哭泣边回忆过往种种。说也奇怪,随眼泪仿佛记忆也流走了,她自始至终竟只想得起小桃子时期的两幕情景。
“孙女不孝……”她心中悔恨不已,忙不迭磕了十几个头,额头霎时间一片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