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都督连字都认不全,书架上累累的书卷和装得满满当当的书匣完全是摆出来充样子的。
九宁早就知道周都督爱给自己脸上贴金,看他那毫无审美可言的庭院就知道他对士人的高雅情趣一窍不通,但她没想到周都督这么粗暴:一箱箱已经失传的手抄孤本就这么大咧咧往墙角一堆,任它们落灰,书架上摆的是一套套沉重的大部头——然而那些基本上是四书和史学之类的启蒙书,十岁以下的蒙童才会把这些书摆在案头上。
她从冯姑那里听了不少周都督闹的大笑话。
有一回周刺史宴请宾客,周都督也在场。
席上一群文人,酒令也雅致,人人都要作诗,周都督连背诗都不会,哪会写诗啊?
文人们欺负他听不懂,吟诗暗讽他是个粗人。
周都督虽然不懂诗,但他看得懂文人们眼里的讥讽。
他冷笑了两声,拔刀而起,一刀把那个正在嘲讽他的文人面前的食案劈成两半,刀尖正好擦着文人的脸落下。
据说那个文人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此后,江州的文人对周都督敬而远之。只要是周都督在场的酒宴,再没人敢作诗了。
九宁能想象出周都督一个武将被众人嫌弃的场面,这个时代的文人很讲究风骨,趋炎附势的当然也有,但有名的文人大多爱惜羽毛,不愿和周都督这样的人牵扯太深。
河东李元宗是北方第一大霸主,小皇帝见了他都腿软,他曾多次请名士出山为他出谋划策,那些名士宁死不屈,宁愿带着家人逃亡也不搭理他。
九宁背着手在房里转了一圈,走到坐榻前,发现周都督的神情有些古怪。
平时的周都督并不凶,事实上他经常笑,甚至可以说得上慈祥温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翻脸就翻脸,大笑的时候很可能正在琢磨怎么把眼前的人给宰了。
笑嘻嘻说着话,忽然起身把人给砍了……这种事周都督干过不止一次。
此刻的周都督没有笑,他仰靠着床栏,眼神放空,神色怅惘,不知在想什么。
“阿翁要歇息了?”
九宁作势要退出去,周百药没胆子硬闯周都督的院子,她可以在这里待到傍晚。
周都督回过神,叫住她:“观音奴果真喜欢那个叫苏晏的小郎君?”
九宁想了想,漆黑眼珠骨碌碌转了个圈,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他比乔家哥哥好看罢了。”
周都督嘴角轻勾,看着九宁。
九宁没敢动。
周都督洞察人心,她有种直觉,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撒谎。
片刻后,周都督伸手拍了拍九宁的前额。
“你上次说要将你母亲留给你的钱帛给阿翁,阿翁想过了,那是你母亲给你的,你自己留着。”
周都督淡淡道。
九宁怔了怔,心里有些失望。
这些天她观察发现,周都督对亲近信任的人很不客气,相应的也会特别照顾,很护短。
周都督不要崔氏的陪嫁,是不是表明不想管她?
毕竟她只是个闺阁小娘子,周都督心系霸业,没有闲心照管她。
她现在是身如浮萍,万事没法自己做主,等周嘉行回到周家,她的噩运随之而来。
九宁微微叹口气,周都督这条路走不通,总还有其他法子。
至少有周都督这句话,周家其他人不敢碰崔氏的陪嫁。
“谢谢阿翁。”
九宁作揖,告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