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刚起了放弃的念头,便察觉箜篌声动时、灯火阑珊处,有一个青年高坐在马背上。他肤如月光,身若修竹,头戴白笼冠,身穿玄色对襟大袖衫,雪色围裳流成片片行云,组绶上的紫色彩丝长长垂下。大明宫官吏的常服袍衫穿在他身上,愣穿出了一种五城十二楼昆仑仙人的调调。他不过提缰绳直背而行,身姿却是月画烟描的,绘成丹青可直接挂在墙上,让周边的贵族青年黯然失色。但令裴羲岚挪不开眼的原因并不是他的姿貌,而是,他的身影和八年前的桃源仙人重合了。
她上前两步,正想要问他个究竟,发现那群青年也恰好朝她们的方向走来。
这群公子哥儿中最风流多情的一个,瞧上了裴羲岚朋友里最为娇憨金贵的一个。他身穿色彩骚包的胡服,连幞头都由金丝镶嵌;郑蕙抱着五弦琵琶,纤纤初月上鸦黄。把他俩放在长安放夜图中,会变成极为夺目富贵的部分。只是,俊郎俏娘相遇,俏娘却心怀鄙薄,耻居其列,与那些游伎一样,不受控制将目光锁定在了他身后。而他身后那么多青年,只一人便夺走了街上九成娘子的视线。这人自然是裴羲岚也在看着的人。
眺望那青年的身影,她又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当他那下马来,远远凝望着她,二人视线相交的刹那,这种感觉再度加剧,让她有短暂的头重脚轻。八年前那场梦里,梦中仙尊冷漠的回眸再度浮现在脑海,与她同名的仙子用绝望口吻说的话,也在耳边回响:“我爱一个人,爱了三千六百四十三年。”
当时她尚且年幼,不懂梦中人的爱恨愁思,现在她懂了些,悲伤地望天。这是一段虐恋。昔日横波目,化作流泪泉。如今百年风雨后,不听清歌也泪垂。然而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决定把这仙人的真实身份弄清楚先。趁胡服公子上来搭讪郑蕙的机会,她大步走上去,朝似青年行了个礼:“桃大仙万福。暌别八年,不想又在人间相见。”
八年过去,他的容貌不曾改变,右眼是黑色,左眼是深碧色,犹如月光荡漾的山涧湖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一位华簪公子已笑出声来,对他道:“桃大仙?邢九,原来你与这位小娘子是旧识,还有个颇为别致的绰号呀。”
裴羲岚瞅了瞅他俩,确定华簪公子是在叫桃花仙,顿时有些囫囵粥了。邢九的意思是,他姓邢,他在家中排行老九。这是怎的回事,仙人世界原来有些接地气,也喜欢赶大唐的潮流,还有姓和排名。
青年微微一笑,朝她还了个礼,颇有国士之风:“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
裴羲岚每日在家中听父亲朗诵李诗仙的大作,现在听到这青年的声音,耳边浮现的诗句便是“影落明湖青黛光”。这必不能认错,连声音都一模一样!裴羲岚眨了眨眼道:“大仙不记得我了?我是八年前捡到你画笔的那个姑娘。那会儿我可能只有这么高。”她伸手对自己腰部比了一下。
“某姓邢,名逸疏,字思北,徐州人士。并非娘子说的什么桃大仙。”青年从善如流道,“逸疏应只忝长娘子几岁,倘若当年我们真见过,某也不应是如今的模样,又如何能一眼识得?”
“你都不是凡人了,自然不会跟凡人一般成长……”说到此处,裴羲岚停了停,道,“等等,你说你的名字是逸疏?”
“正是。”
逸疏,不是梦中那个太微仙尊的本名吗?眼前这个邢逸疏长得跟仙尊一样,名字也相同,怎生说自己不是神仙?还是说,他其实是这个仙人托生的凡胎,早已没了为仙时的记忆?他看上去与自己年龄相仿,若是从八年前托生,这成长速度很可能有些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