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沈充这略显声色俱厉的言辞,皇帝也是微有错愕,久久难言,只是脸上的怒色已经不如最开始那样强烈。
这番话说的很明白,沈氏就是土生土长的吴人门户,中朝也从来没有将他们视作真正的恭顺子民。讲到恩义之类,沈氏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中朝诸帝在他们眼中都是个屁,一如中朝如何对待他们
哪怕是衣冠南渡的中兴初期,元帝司马睿前后遭遇种种,那也都是咎由自取。反倒是肃祖,肯于打破中朝以来的常规,破格亲昵吴兴沈氏这一江东土著。
而这之后,吴兴沈氏及其背后的三吴群体所爆发出来的澎湃能量,也是惊艳世道,历数中朝所亲近之世族名流,俱都相形见绌特别是从去年开始,江东各地所涌起的助战热潮,这已经不是中朝法统的号召,而是沈氏作为吴人乡表的乡情感召
神州陆沉,胡祸诸夏,衣冠华族仓皇南渡,江东子弟热血北伐在这如此鲜明的对比之下,再去谈什么晋祚法统,何其可笑
皇帝嗫嚅良久,才又开口说道“中朝过错,前论俱陈,不必复言。可是、可是你父子既然深感皇考恩重,何以、何以朕非妄自尊大,强求尊位,但、但名位所定,朕、我只是、只是要求一个”
“若非感于肃祖恩义,陛下真以为,禅代之礼是对沈氏有害其实臣心迹一如陛下,愿意循常循礼,勿害维周仁义之名。山阳、陈留,旧迹尚闻,追之不难。”
曹魏代汉,汉献帝得封山阳公,典午代曹,魏元帝得封陈留王,这二者虽失大位,但也都在新朝的庇护之下得以荣养余生,甚至汉献帝直接熬死了魏主曹丕。
听到沈充讲起这二者故事,皇帝也忍不住点点头,这两人正是他所设想中自己的结局。
“臣请问,陛下较于肃祖孰贤”
听到沈充这个问题,皇帝心中羞恼顿生,但还是沉声道“皇考英断慑众,力除巨奸,朕虽享位年久,概承惠先王。”
“肃祖所以不寿,虽坊言野传,不知可有片言曾入陛下耳中”
皇帝听到这话,心中又生激怒,原本已经坐回御床,却又拍案而起,怒视沈充。
沈充再次俯首道“持兵于手,贼迹昭然,尚可力除。藏兵于怀,阴谋于内,却难敏察。今世不同旧世,古迹不可穷效。沈氏既非中国冠带旧著之宗,亦非江东佐政元辅门户,力破强虏之外,仍需猛除国中累代积弊,陛下以非常之身即便深居庭门之内,却难严阻奸声侵扰,不忧于近,当忧于远,为永世共好为念,愿根患永除”
沈充这一番话,可谓道破一个残酷的政治逻辑。所谓的礼法、政治,看起来是很复杂高端的概念,但是讲的直白一些,这些概念所解决的问题就是人作为一个个体,在社会关系中所处的位置和排序,而在这当中,没有人情。
沈哲子不愿接受禅让得国,全面否定晋祚法统,这从私人道德层面来讲,可谓是典型的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些年来,他虚尊晋帝,窃持权柄,做晋祚朝廷封授的大将军也很快活,言则必称王事,行则必举大义。
结果刚刚撂倒了羯主石虎,一转眼就说我不是晋祚臣子,哄你们玩呢。这从人情上来说,是让人非常不能接受的。但是从治国层面上而言,他不得不如此。
汉献帝、魏元帝这二者之所以能够在失位之后尚能于新朝颐养天年,这当中有一个原因,在于魏晋幸媚得国,当然他们所献媚的对象并非君主,而是另一股重要的势力,世家大族。而世家大族也是前朝所赖以成国的重要力量,他们在新朝各有归宿,除了极个别之外,对前朝几无追缅,前朝废君自然也就不成威胁。
可是在魏晋延续的政治逻辑之下,吴兴沈氏地位实在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