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小院儿外头并肩站着一个癞头的和尚和一个跛脚的道士。平日里宝玉最是厌恶这些人, 一个个佛口蛇心, 嘴里阿弥陀佛无量寿佛念着,还不是每每可着日子上门来讨要供养银钱。哪里是济世渡人分明生意做得红火
他心里存了这些个心思,脚下步子便迟疑了几分, 那道士冷冷道“果然蠢物毁僧谤道, 不学无术, 忤逆不孝, 痴淫贪惰叫你占了个全。这滚滚红尘, 可曾受用尽了”宝玉一听头上冷汗便淋漓而下, 旁的不说, 只气坏了母亲这一条,便真真是忤逆不孝了。可那些女孩儿们着实可怜, 一个个若是没了自己只怕活不下去,母亲忒狠心,先是把她们都撵了出去, 再然后连麝月腹中的孩儿也不放过那是条鲜活的命
孩子落下来时他就在一旁, 麝月用了一盏自己端来的木樨清露, 乃是偷偷从袭人秘藏的柜子里翻出来的。不料喝下去有没有一炷香, 麝月就肚子疼, 疼了会子下身衣裙就叫血给染得尽红。又过一会子, 一个浑身赤条条青紫紫的娃儿落了下来。这娃儿落地便一点声响都没有,面皮乌青嘴唇黑紫, 外头伺候的婆子看了只说是个死胎,拿块麻布裹了去,也就罢了。宝玉心里那个凉啊,魂儿都快叫吓飞了,怔怔楞楞脑子里一片浆糊。
是谁下的东西吃食浆水是母亲命人送来的,木樨清露是袭人藏着的,院子里伺候的婆子是云妹妹身边儿的。袭人温柔敦厚,云妹妹豪爽侠义,定然不会是她们行此鬼蜮之事。
那就是母亲了
母亲,母亲,母亲不会是这样的环兄弟并三妹妹都能容下,又怎会容不下自己的孙子袭人生的那个她不是喜欢得不得了麝月的怎么就会不喜欢了呢
他不敢想,心底深处只怕已经明白了甚么,硬生生拉着自己不敢往头里再想。再想,他就要疯了。心里头这意乱,嘴上就没有轻重。宝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看见母亲就忍不住心里那些有毒的话果然就把母亲给气坏了。
母亲一倒,云妹妹跟变了个人似的下令将袭人给关了起来。他怕啊生怕哪一天那不能喝的木樨清露就进了自己嘴里,生怕哪一天那些婆子也虎狼般拖着自己往柴房里锁,生怕哪一天又过得跟在大牢里一样裹着臭烘烘的毛毡咽酸菜。
于是他从家里跑了出去,没头没脑的在街上乱撞,撞上了早先照拂过的一个名叫蒋玉菡的戏子。蒋玉菡是他的朋友,乃是极有趣极通透的一个人。他的朋友不多,譬如亲戚家里,像是薛家兄弟或是宝姐姐嫁了的沈家哥儿,那都是他极不乐意来往的,或是钻进钱眼儿里,或是禄蠹之流,好没意思。他的朋友都不是俗人,像是秦钟、柳湘莲、还有蒋玉菡,都清雅非常。
蒋玉菡见了他大惊,念着早年情分带他回去安置下,没几日听得母亲没了,宝玉正五内俱催之时,外头偏就传来了这般声音。
原来这滚滚红尘,我已经受用尽了
那道士冷言冷语,偏和尚笑眯眯似个弥勒摊开手掌竖起来道“你且来看”和尚手中赫然是那早早遁了身形的通灵宝玉。和尚便道“宝玉,宝玉,还不归去”
宝玉一抖,只把生平那些旧事又都在眼前经过了一遍。少时富贵,姊妹皆出类拔萃,然月满则缺水满则溢,姊妹们各奔东西紧接着便家业凋零。那些甚么荣华富贵,竟是想也不必再想了。旁人宝玉倒也罢了,只看见林妹妹并宝姐姐时心如刀绞。一说木石前盟,一说金玉良缘,到头来却是草木弃了顽石,精金换了美玉,明明不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宝玉眼中滴泪,嘴里就念叨“林妹妹别走”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