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漾摇着头,忽的轻声笑起来,就像一开始那样,他的笑声很好听,却也很可怖:“是的,我还你,我现在还你——大哥,原谅我罢。”
他握住长剑最靠近尖端的那部分,用力一折,剑尖便成了一指长的碎片,被他轻轻夹住。
陆济后退一步。一别数十年,他见识了无数死亡,终于听出了自家弟弟笑声中蕴含的意味,以及自己莫名对他产生害怕与排斥的原因。
温和与温柔背后,是历经生死之后近乎厌倦的冷漠。别人漠视他人之生命,而昔年那个咯咯笑的婴儿,如今这位勾着唇角的男人,他一直在漠视自己的生命。
陆济讨厌他,讨厌对自己生命完全不想负责、飘忽得让人不敢放心去承认去系怀的那个他。
他不愿去接近他,便是怕出现眼下这种情形。
我把你当至亲骨肉,你随便死在我前头,却要我情何以堪?
你对得起我吗?!
你凭什么奢求我的原谅?!
“不原谅!也不准!”陆济叫道,身形晃了晃,迅速丢了破碎长剑,冲陆漾扑了过去,“还个屁!不准还!你不许动!你——”
他晚了一步。陆漾很轻松地把那枚长剑碎片按进自己的咽喉,将鲜血溅了陆济满头满脸。
对不起。
这位眨眨眼睛,有些抱歉地用眼神向陆济示意——血从他的咽喉与嘴巴里不断涌出来,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对不起?
呵——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死?
陆济只觉得一身血液全部逆行集中到了头部。他眼前一片暗红,山川摇晃,天地离合,陆济困难地大口喘息,感觉像是迎来了世界末日。
陆漾——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伤害的陆漾——他特别特别讨厌的弟弟——害了陆家还有自己的罪魁祸首——死了——要死了?
自杀——好一个自杀!
陆济恍然,继而惨然。他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枚长剑剑尖碎片,摸到了一手湿热。
“如果——如果我说,你活回来,告诉我这是个拙劣的玩笑,我就原谅你——你会不会答应我?”
陆漾含着柔和的笑意看着他。
“不会,是的,你不会……你虽然在我面前从不反抗,但我知道,你压根儿就不把我当回事儿……我的话,你有哪次是当真的?”陆济想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冷脸,但肌肉不听使唤,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绝望。
陆漾躺在他怀里,慢慢地张开嘴巴,挣扎着做了两个口型。
大哥。
“都说了不许叫我大哥!”
——大哥。
陆济哈的一声笑出来,眼泪和着话语喷涌而出:
“啊,好啊——还记得我是你大哥啊?你不是求我原谅你吗?那就付出行动做给我看啊!站起来!说话!求我!别他娘给我装死!你这混账东西,把爹娘都从我身边夺走了,现在还要夺走我最后的亲人,你以为我会一直忍着你?最后警告你一次,我这辈子只有那么一个弟弟,你要是把他弄死了,我——我就——”
陆漾微微摇头。他最后的笑容有些苦涩,但比他平日恬静的笑显得更加真实——那是死亡之前最后的真实。
我就永远都不原谅你。
陆济咬住了最后那句话,就像咬住了某个快要离散崩溃的灵魂,死不放弃,死不认输。他紧紧扣着陆漾的脉搏,直到那微弱的搏动转为漫长的寂静,他还是牢牢握着,不肯松手。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