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道“他倒也不是啬刻,他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喜欢归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霓喜道“有了太太没有”阿妈道“还没呢。人材差一点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个太太,连我也过不惯外国女人顶疙瘩,我伺候不了。”
正说着,汤姆生又进来了,手执一杯威士忌,亲自开冰箱取冰块。阿妈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这儿,陪着客人说话罢。”阿妈笑道“倒的确是个稀客。您还没见过我这位干妹子哪。”汤姆生呵了呵腰道“贵姓”阿妈代答道“这是窦太太,她家老板有钱着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让人霸占了去,撇得我这妹子有上梢来没下梢。”汤姆生连声叹咤,霓喜敛手低声笑向阿妈道“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着会女朋友呢,有这工夫跟你聊天”阿妈又道
“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汤姆生笑道“可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就可惜太难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身来代她做了几针。头上的搁板,边沿钉着铜钩,挂着白铁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上,像细孔的淡墨障纱。纱里的眼睛暂时沉默下来了。
汤姆生延挨了一会,端着酒杯出去了。不一会,又走进来,叫阿妈替他预备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绒线,道
“好鲜和的活计。窦太太打得真好。”阿妈忍笑道“这是我的,我做了这些时了。”汤姆生道“我倒没留心。”他把一只手托着头,胳膊肘子撑着搁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妈道“我早就想烦你打一件绒线背心,又怕你忙不过来。”阿妈笑道
“哟,您跟我这么客气”她顿了一顿,又道“再不,请我们二妹给打一件罢人家手巧,要不了两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针竖起来抵住嘴唇,扭了扭头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绒线”汤姆生忙道“窦太太,多多费神了,我就要这么一件,外头买的没这个好。阿妈你把绒线拿来。”阿妈到后阳台上去转了一转,把拆洗的一卷旧绒线收了进来。霓喜道
“也得有个尺寸。”汤姆生道“阿妈你把我的背心拿件来做样子。”阿妈拍手道“也得我忙得过来呀晚饭也得预备起来了,还得烧洗澡水。我看这样罢,二妹你打上一圈绒线,让他套上身去试一试大小。”她忙着烧水,霓喜低头只顾结绒线,一任汤姆生将言语来打动,她并不甚答理。结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帮他从头上套下去,匆忙间,不知怎的,霓喜摔开手笑道“汤姆生先生,我只当你是个好人”汤姆生把手扶着腰间围绕的四根针,笑道“怎么我不懂这些话。”霓喜啐道
“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么”她捏住毛竹针的一头,扎了他一下。他还要往下说,霓喜有意带着三分矜持,收拾了绒线,约好三天后交货,便告辞起身。
虽然约的是三天之后,她也自性急,当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赶好了。正把那件绒线衫绷在膝上看视,一只脚晃着摇篮,谁知汤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里去。他和楼下的房东房客言语不通,问不出一个究竟来,只因他是个洋人,大家见了他有三分惧怕,竟让他闯上楼来。东厢房隔成两间,外间住个走梳头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门,挂着花布门帘,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吓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张高柱木床,并没挂帐子,铺一领草席,床栏杆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热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着蓝竹布袄,敞着领子,一面扣纽扣一面道歉道“汤姆生先生,亏你怎么找了来了这地方也不是你来得的。真,我也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个地方”说着,眼圈儿便红起来。汤姆生也是相当的窘,两手抄在裤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央,连连安慰道“窦太太,窦太太你再跟我这么见外,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