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听见后门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点灯,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在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那一年秋暑,阴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
“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塔喋塔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她自己的单调的热闹。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于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么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的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罢”
云藩道“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这么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可见他对于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地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胳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
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顶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样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么下次他们单独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已经默认了
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么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么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