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许太太看见娇蕊身上的衣料说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罗公司也看见像这样的一块,桃丽嫌太深没买。我自己都想买了的。后来又想,近来也很少穿这样衣服的机会”她自己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凄惨,其余的几个人却都沉默了一会接不上话去。然后振保问道“艾许先生可还是忙得很”艾许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实在走不开”振保道“哪一个礼拜天我有车子,我来接你们几位到江湾来,吃我母亲做的中国点心。”艾许太太笑道“那好极了,我丈夫简直是溺爱中国东西呢”听她那远方阔客的口吻,决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国血的。
和艾许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释似的告诉娇蕊“这老太太人实在非常好。”娇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么我怎么非常好”一直问到她脸上来了。娇蕊笑道“你别生气,你这样的好人,女人一见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欢好人。”娇蕊道“平常女人喜欢好人,无非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可以给当给他上的。”振保道“嗳呀,那你是存心要给我上当呀”娇蕊顿了一顿,瞟了他一眼,带笑不笑地道“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振保当时简直受不了这一瞟和那轻轻的一句话。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见的艾许太太,想起他在爱丁堡读书,他家里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贯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的布厂,究竟怎样,还是有点渺茫,但已经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温情的反应,不止有一贯母亲,一贯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人。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轻轻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牵到她臂膊上。
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话,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经快天明了,满城暗嗄的鸡啼。
第二天,再谈到她丈夫的归期,她肯定地说“总就在这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振保问她如何知道,她这才说出来,她写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诉了士洪,要他给她自由。振保在喉咙里“左口右恶〕”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的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