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爱”与“结婚”,他背地里学会了说“沁西亚,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么”他没有说出口来,可是那两句话永远在他舌头尖上。一个不留神,难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话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这个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毁了他的一生。然而仅仅想着也是够兴奋的。她听到了这话,无论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样的也要感到兴奋。若是她答应了,他家里必定要掀起惊天动地的大风潮,虽然他一向是无足重轻的一个人。
春天来了。就连教科书上也说“春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
有一天傍晚,因为微雨,他没有骑自行车,搭电车从学校里回家。在车上他又翻阅那本成日不离身的德文教科书。书上说
“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
然后穿衣洗脸。
洗完了脸之后散一会儿步。
散步回来就吃饭。
然后看报。
然后工作。
午后四点钟停止工作,去运动。
每天大概六点钟洗澡,七点钟吃晚饭。
晚上去看朋友。
顶晚是十点钟睡觉。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标准的一天,穿衣服洗脸是为了个人的体面。看报,吸收政府的宣传,是为国家尽责任。工作,是为家庭尽责任。看朋友是“课外活动”,也是算分数的。吃饭,散步,运动,睡觉,是为了要维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余的有太太的人,大约是看在太太面上罢这张时间表,看似理想化,其实呢,大多数成家立业的人,虽不能照办,也都还不离谱儿。
汝良知道,他对于他父亲的谴责,就也是因为他老人家对于体面方面不甚注意。儿子就有权利干涉他,上头自然还有太太,还有社会。教科书上就有这样的话“怎么这样慢呢怎么这样急促呢叫你去,为什么不去叫你来,为什么不就来你为什么打人家你为什么骂人家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为什么不照我们的样子做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规矩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正当“于是教科书上又有微弱的申请
“我想现在出去两个钟头儿,成吗我想今天早回去一会儿,成吗”于是教科书又怆然告诫自己“不论什么事,总不可以大意。不论什么事,总不能称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将手按在书上,一抬头,正看见细雨的车窗外,电影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
以后汝良就一直发着愣。电车摇耸镗答从马霍路驶到爱文义路。爱文义路有两棵杨柳正抽着胶质的金丝叶。灰色粉墙湿着半截子。雨停了。黄昏的天淹润寥廓,年青人的天是没有边的,年青人的心飞到远处去。可是人的胆子到底小。世界这么大,他们必得找点网罗牵绊。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
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第一次见到这一层。他立刻把向沁西亚求婚的念头来断了。他愿意再年青几年。
他不能再跟她学德文了,那太危险。他预备了一席话向她解释。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办公室里去,门一开,她恰巧戴着帽子夹着皮包走出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沁西亚喔了一声,将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