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侍者——夏月微没料到身份暴露得这么彻底,长剑加身尚不慌不乱,听闻此语却整个人一僵。惊骇与紧张分毫毕现地从她绷紧的后背上表露出来,又通过长剑,传递到颜倾手中。
急怒攻占的心仿佛兜头遭逢一场冷雨,登时化作一汪不合时宜的柔软水泽。颜倾艰难地维持住男性低沉的嗓音,语气却不由轻缓下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修罗场中一役大快人心,诸般细节,何必深究。”
“我果然没问错人,陆公子。”少女冷笑一声,“大快人心?如此草菅人命,快的只有以命谋财者之心罢。”
“夏姑娘,看不出你竟是慈悲为怀之人。”颜倾故作惊诧地扬起语调,“你的宠物呢?难不成放它独自去觅食了?兽性凶猛,你倒不担心它肆意伤人。”
“它不会。”
“不会?”颜倾将剑身一横,从她后心处移开,转至身前,挑起了那一截捆绑少女双手的衣带。左手两指殷红刺目,只一眼,颜倾就疼极了一般抽了口气,怒道:“以血饲畜,愚不可及!”
莫名其妙又挨了骂,夏月微琢磨着,此人脾气真是差劲。
嘶啦一声,衣带被剑锋割开,双手重获自由。与此同时,大红喜服簌簌而落,内里素衫熨帖,长裙自腰及膝,并没有丝毫衣冠不整——大小姐一番发作,实在铸就了一桩千古奇冤。
利剑入鞘,化作长伞一柄,劈头盖脸地遮住了少女的视线。
“若是看不惯,就将他们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上。”
夏月微倏忽一愣。等她反应过来,扯下雨伞回头去看时,身后已空无一人。桌上凭空多出一瓶外伤药膏,瓷瓶精致,凑近一闻,仍有一抹牡丹香残存其上,令人无端遐想,心绪难安。
大小姐归来半日,干翻一人,气死一人,闲撩一人,惊呆一人,所到之处无一太平,终于惹得神灵不悦,为她安排了一遭命中克星来铩她锐气。
离开风月间,颜倾连先迈哪条腿都理不清楚,可谓是落荒而逃。手心上还留着一层滑腻的冷汗,胸腔中常年死气沉沉之物此刻存在感明显,鼓动得她耳膜生疼。百步旋梯犹如登天,竟攀出她一身细汗。
旋梯之上有银家父子拦路,劳她再次动用拳脚,身心俱疲之下,可谓苦不堪言。冲入雨幕,不一会就衣衫尽湿。昂贵西装浸水成了累赘,被她随意丢弃在路边。长裤皮鞋溅满泥点,却也再无暇顾及,一双手俱用来撑树扶墙,百米小巷未至尽头,她已有些恍惚。
眼前红衣黑发的背影久久不散,暗香弥漫的婚房里,一句“恰合你我”仿佛瞬间为她抽去了十二年间种种苦痛,让她几乎要不管不顾,拥她入怀。
但是还不能。
夏家孤女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现世,不能平庸无为,更不能无依无靠。她要给她一份名正言顺,而这一局,她已布施许久,推演万遍,不容有失。
然后……
然后呢?
自己配将她留在身边,作那个庇护她的人么?
还是要亲眼见她离自己而去,重蹈十二年前痛彻心扉的覆辙?
头痛欲裂,酸苦却在胸腔中肆意蔓延。什么情绪控制,什么清醒理智,血泪中挣扎出来的冷静克制,也抵不过一个噩梦中走出来的故人。颜倾身披冷雨,踉踉跄跄,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阔别许久的狼狈二字。
夏月微。大小姐在心底恨恨道,你怎么这么麻烦啊!
雨至黄昏方歇,水汽未散,残阳已至。巩祯走出小酒铺,突然想起一事——颜倾没伞,怎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