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有户开平媳, 道海的那头有座金山,金山那边的老番乘船过来, 先请人去搬金山。后头金山搬空了, 又请人去修铁路。成百上千的汉子,便都给老番塞进一艘驳船的下头, 摇啊晃啊, 便到了金山, 活下来的, 个个都发了财。开平媳妇她家区阿爷便发了财, 阿爷去金山那年闹洋瘟, 阿爷去给老番背死人, 背一个赚一只大洋。阿爷从金山返来, 企屋又买田,再一气娶了两房三妾, 三年生了七个仔。
梦卿道老番是咩
开平媳便道老番便是红毛。
阿娘嗤笑道区阿爷发了财, 怎的又将你作了贱价卖来石潭吃罪
开平媳叹道阿爷打金山回来没几年,突然染上烟病。阿爷吸上五载烟,阿爹也没得学上,只得回乡种地劏猪。又过几年, 屋也卖掉, 田也卖掉, 眼见跑了两房媳妇, 阿爷年过半百,只得又乘船下金山。这一去, 便再没回来。阿爹只得租了几亩薄田,又逢连年旱涝,上头三个阿哥等着食饭,没得法,只得将她个女作了贱价卖来石潭村。
阿娘每回教阿彩与阿姊女工,便同姊妹两道镇里先生道“夷人卖烟给咱们,是想吸短咱们的士气。”往后嫁人,嫁阿猫,嫁阿狗,万不得嫁吸大烟的。
梦卿便道嫁金山客呢
阿姊便啐她可想得美,粤北山区,哪得户户人家都有金山客嫁
梦卿心道,阿姊脸蛋又生得美,连那双金莲也是有名的。阿姊要是能嫁的金山客,全家便日日都有鸡蛋食。
英州趣园有茶山千亩,半数归温家。温家人丁单薄,只一长一幼两位少爷。两位少爷都先跟学堂司徒先生念过几年书,只二少爷是个读书料子。大少爷便回乡同温家老爷学种茶生意,二少爷先上广州沙缅拾翠洲念洋学堂,后又考学去了金山。不过那地方是比区阿爷去的金山更北边的金山,叫做域多利。二少爷先学得几门夷语,又同夷人学经商,将家中生意在金山做的红红火火。嫁女当嫁金山客,温家富户,二少又出息,便是在金山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陈家与温家祖上说起来算有点交情的。家里少爷丧了妻,在金山那边又不兴和老番通婚,温家人只得给他在邻近的乡人里找。算来算去,八字合上的,只有陈家闺女,就是梦卿的姊姊。那年阿姊十三,温少四年后返乡,算上去年岁正好。
不过过了半年,温家托媒人何婶上门,见着阿姊那双三寸的足趾,却又摇头道温家少爷学洋文,不喜欢女人裹脚。
说巧不巧,头天夜里梦卿方才裹了脚。阿娘在屋里闻着媒人的声,不动声色将梦卿足上绣了粉色桃儿的蓝底布条一层层解下,将折进脚心的脚趾一只只生生掰了回去。
梦卿疼的发昏,刚张嘴要哭,阿姊便在一旁,将刚剥了壳的鸡蛋塞进梦卿嘴里。梦卿已经好多个月没尝过鸡蛋,噎得忘了哭,也馋得忘了嚼,连蛋黄味儿都没吃出来,便已经被阿娘牵着,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到媒人跟前。
阿娘声音轻飘飘地“何婶莫走,你看看我这小女。今年九岁,从未裹脚。”
清远乡的女仔不下田,五岁上便要裹脚。连年旱涝,阿爹阿娘与大哥忙的不落屋,轮到梦卿,拖怠到九岁才裹脚。人人都道梦卿定嫁不出去了,哪知梦卿到头来也只裹了两日脚,便放了天足。
大哥患羊癫疯那年,阿姊便走丢了。
石潭镇的圩日,阿娘说好带阿姊上镇赶圩。
阿姊不肯,问阿娘上圩为何不带上梦卿梦卿也想上圩。
阿娘便答应下来。
梦卿头回上圩,高兴得睡不着。阿姊却整宿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