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建康快一个月了,这还是阿姐头一次肯来我这里坐坐。”如意要说话,他便抬手止住,道,“我知道阿姐又要说忙,可再忙,能忙得过我吗?”
如意无言以对,便不做声。
萧怀朔道,“……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不能亲近的人了吗?”
如意道,“这话又从何说起?”
萧怀朔静静的看着她。他们彼此太熟悉了,是否有所隐瞒,根本就骗不过对方。如意不觉心乱,片刻后便移开目光。
萧怀朔见她的反应,已了然于心,“……果然。是为了大哥哥的事吗?”
如意摇头,道,“……杀害大哥哥的是李斛。”
可这其实只是在回避问题罢了。萧怀朔当然知道她分得清谁是仇敌、谁是罪魁祸首。他想知道的是,她是否为他对萧怀猷的见死不救而感到心寒,而觉着他是冷血君王,不可亲近。
如意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沉默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道,“在何家庄北边伏击孔蔡,大概也算是我头一次带兵吧……具体如何我已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天亮时我询问战损,赵大演告诉我,我们只死了十二个人,大获全胜——八百多个人里,只战死十二人,损失确实微乎其微吧?”
萧怀朔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一茬,却还是应道,“是。”
如意道,“那个时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当我命人装殓他们的尸首,送回给庄上他们的亲人时,我忽然就想,我把这十二个人当什么了,我为什么会庆幸损伤‘微乎其微’。”
她说,“随后我带兵一路杀到了宣城。士兵从千余,增加到几千、几万。我带着他们不停的打仗、攻城略地,大获全胜……战死的人从几十,到百余,这些人命却都只是战报上的一个数目。我听人汇报着战损,那种感觉,就像对着账目核实自己这一笔买卖是否合算,就像是权衡下棋这一步走的对不对。我手里的人就像是货物,是棋子——有些货物是必须要出手的,而有些棋子摆上去就是为了被吃掉的。”
——徐思说,天子和普通人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那句话如意听得触目惊心,因为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如果棋子是人,那么那下棋之人,怎么可能还是同样一种“人”?听说死了十二个人而觉着损失微乎其微的那个她,恐怕也根本没将自己放在“人”的立场上。
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将领尚且如此,何况是以四海八荒为棋盘,以天下万姓为棋子的天子?
她说,“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想,不这么去谋算、下棋,如果我连牺牲十二个人都接受不了,却偏偏是那个下棋的人,结果只会输了棋局,拖着所有人去死吧。”
萧怀朔顿了顿,道,“是——战场上容不得妇人之仁。”
如意道,“原来这就是史书上常说的妇人之仁啊。”她指了指心口,道,“我心里确实装着妇人之仁,可是该懂的道理我都懂。很多事你觉得我接受不了,但其实我连做都做过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萧怀朔久久不语。
他有很多借口、很多道理能为自己开脱,可是那最本质的道理如意其实很明白,那他还多说那些开脱之词做什么?
他只说,“你接受得了,可你并不喜欢。”
如意顿了顿,没有作声——不喜欢,她当然不喜欢。萧怀朔口中的“妇人之仁”,在她眼里原本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类慈悲的天性。可是有时人们却不期望君主拥有它。天子自己大概也会时不时的就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