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姨解下围裙,双手放在桌面上,想到哪说到哪。
她在偷渡去希腊之前,嫁过一个男人,有一个女儿,丈夫出轨离婚之后,都断了联系。
难民生涯让她饱受磨难,却依旧有着难能可贵的慈善淳朴。
或者说,难能可贵的简单无知。
尽管张梓游总是跟她强调,说自己的双手只是受过伤,没有废掉。
但在她看来,在希腊那个小国度遇到张梓游时,他的双手就已经废了——掌心积着大大小小的淤血块,手指时常颤抖。
那时他年纪还小,分明是个少年,才比她高了半个头。
穿一身黑色衣服,混迹于声色场合,玩各种赌博游戏,赢了钱就走,面无表情。
他跟她说,所有赌博都只是随机行为,计算一下概率,反人性而行,靠它赚钱活下去并不难。
他会讲三国语言,声音很轻很干净,可惜不会马来语。所以刚开始时,总是比手画脚地跟她进行交流。
她问不出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张。
他笑起来很好看,但是那段时间很少笑。
他的心一层一层又一层,少年的躯壳里住着老成的灵魂。
他聪明又骄傲,特立独行,不屑任何普世的价值观。
他脾性并不好,话也很少,眼底总有散不开的阴郁。
会用酒瓶子砸人,把她一个中年妇女护在身后。
带她逃船票,逃车票,让她不花一分钱就从服装店里换上新衣服走出来。
趁商场停电时,‘顺手牵羊’,解决两人的窘迫困境,然后若无其事地吹一声口哨。
她跟他国籍不同,血统不同,年龄背景差异巨大,文化代沟不可跨越。
她没有跟他同生共死过,也没有干过什么舍己救他的事。
她只是母爱泛滥,在某个寒气逼人的下雨天,给他暖过双手。
难民遍布的希腊,称得上是当时最乱最黑暗的国度之一。
容姨认识的他,在最肮脏的地方,还处处流露优雅。
她说他像个落魄的高贵王子。
他不以为然地嗤笑,告诉她说,他是强大无敌的王。
“好吧,王,那就结伴同行吧。”———那时候的容姨啊,现在她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对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男孩几乎一无所知,却敢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他、跟着他、照顾他。
也许是因为失无可失。
也许是拥有相信陌生人的勇气。
也许是时刻准备着自己遇见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总之她在颠沛流离之际,自以为是地守护过他。
他带她回挪威,给了她合法的户籍护照。
在这里,她知道了他是富商的养子;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孤儿。
他说要继续念书,从本科开始,偏执地选了中国。
在中国时,他从来不住校,念书之余,总是跑去参加乱七八糟的国象和电竞俱乐部比赛。
容姨想起跟他度过的第一个九月,是在俄罗斯。
他去参加一场国际象棋盛典,顺便在俄罗斯住了半个月,说权当游学,玩玩也好。
可是整个九月的大半时间,他都把自己锁起来,锁在自己的空间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在房间里敲敲打打,发出乐器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把整面墙涂得五彩淋漓,碎碎念着想吃冰淇淋,想喝果醋,好多好多,好多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