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姨妈姓潘,排行老二,大名潘丽娟,没出嫁时,家里人却个个唤她大妹。
大妹是个特殊的称谓,诺大个省城里,不知有多少个大妹,她们大多嘴又刁,手又巧,一群女孩儿中带头那个,往往就是大妹。大妹们的处境又多少有些尴尬,她们是“妹”,上有若干兄长,她们又在妹中排行“大”,下有若干弟妹。她们没享用到上面兄长们被赋予的期望与重视,也抢不了父母长辈分给底下弟妹的宠爱和关注,可该她们承担的义务与责任,她们却一样不少。这么一算,大妹们的人生是要有些吃亏,吃亏在“大”,也在“妹”上,若是换种性别,或者换种次序,反而好了,有到顶或者到底的坦坦荡荡。可就是首尾两端都不到边,大妹们只好从小学着把吃亏当成谦让,把退避当成友爱。比如说巷口若来了卖芝麻糊的挑担,孩子们吵着要,阿妈随手抓一把铜子,偏偏按人头算短了一碗的钱,阿妈忙着做活,弟妹又嚷得人头疼,这种时候就需要大妹们后退一步了,么办法,谁让男孩堆里她是女的,谁让女孩堆里她又最大?
可当表姨妈还是大妹时,她偏不信这个邪。
她从小看得明白,今日你让出的是一碗芝麻糊,一件花布褂,明日你让出的便是一件好首饰,一桩好姻缘。何况,做潘家的大妹原比其他家的大妹要处境艰难些。表姨妈祖上与乾隆年间十三行最负盛名的同文行潘大班沾亲带故,然而到她出生,这亲戚情分已经比初一十五庙里头施舍的粥水还稀薄,年节下,连给潘公馆递帖子送礼的情分都没有。她父母守着祖业只进不出,十八甫路上说是说有铺子,可那不过是夹在两家金行之间不足转身的小钟表档。
她上头两个哥哥,底下一双妹妹,哥哥妹妹全是自小在老西关的街头巷尾放养长大,早早就学会商贾人家的势利算计,练就各自的火眼金睛。这不是说他们家不讲兄友弟恭,姊妹情谊,而是谦让这回事到了潘家,却需改头换面,只有他家另一番的章程。
好比说八月十五将至,潘太太新得了一块杭州来的绸缎子给孩子们裁衣。大妹想要来做袄,双胞胎想要来做花褂,两位潘少爷也虎视眈眈,不为自己也不想便宜了别人。可绸缎子只有一块,怎么分?于是这时大妹就抿嘴笑了,不紧不慢说我是不着紧这一件两件袄的,只是这蛋青底夹了姜黄花,要穿得好看可不容易,二妹脸色好,勉强可穿,三妹脸黄,怕穿了出去吓倒街坊咯。
三妹听了冷笑说,对啊我是脸黄,那让给二姐好了,不过这缎子颜色呢,乍眼一看倒像拜山用的剑兰,还陪衬了□□,二姐做褂子也好,留着清明那天穿,我们家也好省点买花钱。
二妹一听不干了,可她心里不愿,嘴上的话也不能平铺直叙,而是要拐了个弯旁敲侧击。她抿嘴一笑道,要说压得住这个色,可不是论脸色,而是论大小,大姐年长才配,我才多大,哪里就穿得了这个色。
三姐妹彼此一番,推让得谁也说不倒谁,又有两个兄长在旁边推波助澜瞎捣乱,这绸缎最终就压回潘太太的箱底,谁也要不成,反倒谁都安生了。
表姨妈打小长在这样的唇枪舌剑中,想要买多朵绢花都要与自家姊妹经历一番你来我往的拼杀。她原本以为小户人家的女孩儿皆要如此长大,可没成想,世上还有一个苏大太太。
苏大太太与她并非正儿八经的表姐妹,然而母家亲戚,哪怕不来往,多少都算个表亲。她第一次遇见苏大太太时,正是年节下乱哄哄拜年,大人们在堂屋里作揖,女孩儿们自然在□□内玩耍。就在那个场合,表姨妈亲眼目睹苏大太太像个大傻子一样,被人夸了两句手腕上的红玛瑙串子好看,当场便将串子褪下来送给那个人。
表姨妈目瞪口呆,她从没见过这般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