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大屋高三层,顶上还有一层天台,说是一栋大屋,实质进去后才发现内有乾坤,东西两栋楼,全靠中间一个带着四方天井的堂屋隔开,堂屋后也不设墙壁,而是用漆木涂层的屏风做隔断,上雕繁复的葡萄藤蔓,下端又雕螃蟹蟾蜍,牡丹芍药等吉祥图,意蕴着升官发财,多子多福,人间美事一样也没耽误。拐过这道精雕细琢的屏风,却见有玲珑的书房一间,书房与墙壁之间,隔出来一条狭长的过道,这过道不一般,两壁镶嵌数不尽的卵石贝壳,顶上曾拱形,形成自然风洞,夏季此处穿堂风习习而过,阴凉自不待言。
穿过过道却又别有洞天,小小的拱桥下引入流水淙淙。水边堆砌怪石嶙峋,垂柳婀娜,边上有石壁一座,上面用小篆写着两个字“海山”。沿着青苔点翠的岸边一直往前走,尽头视野却又开阔,只见前方有鹅卵石铺就的半圆形小庭院一座,正中央,却耸立一个西洋石膏石雕成的喷泉,也不知地底下如何引水,只要开闸,便会喷射出晶莹剔透的水珠。绕着喷泉,两侧皆是同样洁白的石膏石砌成的护栏,围成半圆,上头放置各式盆景,皆郁郁葱葱,于翠绿中簇拥着一栋西式小洋楼。
这小洋楼才是整栋苏家大屋的精华,它就像一个典型的苏姓商人,站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十字路口,不见彷徨,反而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因为太会各方逢迎,反而难免要有些自相矛盾:比如它是一栋南欧式建筑,配有罗马柱前廊,却偏偏安放了中式古色古香的雕花窗框,再往上镶嵌了教堂一样五颜六色的花玻璃;比如它二楼有细铁丝缠绕成藤蔓状的欧洲风情小露台,却喜欢往那添加低垂细密的湘妃竹帘,一到冬季,甚至会挂出锦缎制成的幕帘;比如它明明是省城最早安摇式电话的建筑之一,可它的主人仍然习惯以毛笔写信,为此还专门雇有一名青壮年做听差;再比如,它明明案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钟表,可它的运作却永远只围绕十二个时辰,哪个时辰上福建的茶,哪个时辰进南洋的烟,从来错不得,也从来没人敢错。
小洋楼是整个苏家最讲究的地方,讲究的不仅是面子上的摆件,更指内里的尊卑规矩。哪怕是苏家的老爷们,进来这里之前,也会不由自主先捻一下衣领,顿一下袖子。太太们更不必说,身上穿的戴的,多一样少一样都不对;几房的孩子早被父母教导了不得来此喧闹,若想给祖父请安,来之前必得照一下各家房中安放的西洋玻璃镜,看看穿得可整洁得体。
早年,各房的姨太太们没踏足此处的资格,可民国肇造,老规矩渐渐松弛,终于逢年过节有了来此给苏老太爷磕头的福气。
有一年来给老太爷磕头,二姨太却犯了老太爷的忌讳。
那一年她太风光,苏大太太刚去世,苏大老爷怕睹物思人整天不着家,表姨妈还没来得及给她找麻烦,她管着大小姐二小姐,俨然便是一个当家太太。
大年初一大早,二姨太太与苏家女眷一道来小洋楼磕头。女眷中谁也没有她打扮得精致漂亮:脸上抹着恰到好处的胭脂,鬓发梳得光光的,头戴镶祖母绿的金钗,穿桃红缎子压金线牡丹纹袄裙。一跪下叩头,脖子上一串熠熠生辉的南海珍珠垂到地板上哗啦作响。
老太爷听见了,眯着眼半天不叫起,直到二姨太自己越跪越怕,腰腿都僵了,这才轻飘飘问:“老大,你续弦了?我怎么不知道?”
苏大老爷一听知道要糟,他还不知怎么回答,又听老太爷状似无意问:“你先头太太留下的女儿呢?”
一旁的人赶紧推了苏锦瑞上前,她懵懵懂懂,对这个祖父又陌生又畏惧,捏着手连句过年的吉祥话都说不利索。苏老太爷睁开眼,破天荒坐直了端详她,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一句:“过年过节的,难为你们,倒把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