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儿,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因小时候家里发大水,一家人皆淹在水里,未能逃出性命,只有她一个人抱在一根浮木上逃了出来。那时整个淮扬地区河水泛滥,饥民遍野,有识货的人贩子见她年纪虽小,长相仪态不俗,便拿了些吃的喝的喂养着,教些针线绣活,养到十岁头上,巴巴地献给了金陵地区护官符里最炙手可热的豪门之一——荣国府贾家的管家赖大。
赖大是个慧眼识珠的。故而晴雯来到赖家以后也没受什么苦,被赖家收拾得很是体面,时常跟着赖嬷嬷进出贾府。贾母素来是喜欢活泼伶俐的孩子的,晴雯在贾母面前露脸说了几句话,贾母见她相貌生得极好,灵巧爽利,果然很是喜欢,赖嬷嬷便将她献给了贾母。
贾母房中大小丫鬟甚多,各司其职,晴雯专做针线上头的事情,很快崭露头角,单论针线绣活,贾府丫鬟里竟没有人比她做得好的。她聪明伶俐,又胆大心细,别人看不懂的针法,她只消看一次都能明白,别人不敢碰的贵重料子,她接过来做得有模有样。
在某次替贾母缝补了一件福寿万年纹大毛镶领藏青色团花缎面斗篷后,贾母命身边的大丫鬟鸳鸯捧了她玳瑁白铜镶边脚的眼镜,戴着眼镜将那件斗篷翻来覆去看过了一回,啧啧赞道:“晴雯这孩子的绣活甚好,依稀有昔日织造局御制绣工们的风格。瞧这斗篷补的,竟看不出什么分别。”因而有心提拔她,将她送到贾宝玉处当差。
那几乎是晴雯一生之中最惬意、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贾宝玉一向体恤女孩子,他房中的丫鬟钱多事少,又有一个事事爱操心的大丫鬟袭人顶在头里,老妈子般地将房中大小事务打理得妥帖。晴雯生得美,贾宝玉又一向最爱呵护美貌的女孩子,故而晴雯在贾宝玉房中简直过着小姐般的生活,什么都不必操心。平日里拿着二等丫鬟的月钱,一个月可得一吊钱,到了年末论分例的时候,次次都是下人里头等的。
那些日子里晴雯喜欢在不值夜的时候,在自己住的小耳房里一遍遍清点着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贾府里对下人的赏赐甚厚,六年下来她攒下的首饰、衣裳和金银,零零碎碎加在一起,至少值三四百两银子。这些钱足够一个小户人家过上十几年了。她为此骄傲且欣喜,她甚至想过寻一个府中主子都忙不过来的时机,带些银钱改了装扮跑到外面去尝尝大街上食肆里南来北往的美食。
然而她终究没有等来那个时机。
贾宝玉对房里的人一向纵容,晴雯和他打闹惯了,常常会忘了尊卑有别。直到王夫人派了小丫鬟来寻她,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才知道,她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奴才,她存了再多私房钱,也不过是一个奴才,她和贾宝玉他们,到底是不同的。
然而这只是悲剧的开端。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过,从来都没有料到,她的结局竟然会那么惨。
哪怕在姹紫嫣红的大观园,晴雯也是公认的最美丽的那个丫鬟,一开始的时候,人人都说她将来是要当姨娘的,连贾母也曾流露出要类似的意思。然而到了最后,王夫人不知道从谁那里听到了些有的没的谗言,气势汹汹来查抄大观园,把正病得蓬头垢面的她从床上架起来,硬要说她得了什么“女儿痨”,逼她滚出大观园,回到自己的娘家等死。那时候可有什么人敢替她说一句话?
她平日里那般娇生惯养的一个人,病得蓬头垢面,几天水米不沾牙,被王夫人撵出了大观园之后,寄居在姑舅表哥吴贵的家中,睡在芦苇土炕上,冷冷清清,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最后直着脖子叫了一夜娘,终于恍恍惚惚,撒手人寰了。
死了的人,到底是有些通灵的。时间如同黏稠的半静止的水流,她低头,恍恍惚惚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