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陵虽长在北地,但因祖父不喜,却从未穿过胡服,第一次穿这有翻领对襟,袖口窄小的衣裳,虽觉有些别扭,但抚着母亲绣在袖口、衣角上的精致云纹,对着铜盆里的影子却又忍不住照得起劲儿,只觉这样的衣裳,竟是说不出的精神漂亮。
褚氏自己也换了云雁纹纨绮裙,发上簪花,坐在镜前细细地在颊上点抹了些胭脂,回头见儿子换了衣裳兴冲冲跑来,也不禁莞尔道:“好看。”
她生得肌肤极白,不需傅粉,只淡淡涂了些胭脂,便衬得人如明珠生晕、美玉流光一般。
季陵笑道:“阿娘如此穿戴也好看。”
褚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总觉美中不足,便又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乌木小匣。打开来,只见内里装着一枚白玉佩,流云百福的样式,正中刻了一个“陵”字。
季陵惊喜道:“这玉佩好生别致,从前怎么没有见过?”
褚氏将玉佩取出,交到了儿子手中,笑道:“这是你出世那年,你外公命人送来的,只因你幼时淘气,整日登高玩闹,我怕给你摔坏了,平白糟蹋了一块好玉,便没有给你戴。后来一直收着,便给忘了,还是那日收拾行装时才找出来。”
季陵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只觉玉石触手温热,光洁细腻,通体润泽无暇,上面的蝙蝠更是雕琢的栩栩如生,姿态各异,不由看得趣味盎然,玩得爱不释手。
褚氏笑斥道:“还不快快系上!”,季陵才忙将之系在腰上。
既各自收拾妥当,几人便上了早已候在府门外的翠幄青车。小隼儿由仆妇抱着,虽然仍旧是瘦小细软的可怜模样,却很争气,一路被抱出来都安安静静地睁着那双浓黑的眸子,没有发出一声哭闹。
车轮碌碌滚动了起来,季陵看了看小妹,一时想起父亲所说的有什么灵丹妙药的乔举人,一时又走神想着不知外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于是连窗纱外面热闹喧嚣的街市竟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瞧,专心致志地发起呆来。
他忽然想念起祖父。
彭原郡侯季怀信,罪臣之子,生大灾之年,逢反贼黄芝起义,时金陵失陷,雍真宗被虏北上,群臣诸王南渡,又拥立襄王为帝,是为雍文宗。文宗即位之初,尚有一派老臣,认为帝位来路不正,便伙同御营军都统、殿前指挥使等人,于登基之礼上陈兵逼迫文宗退位。*季怀信时任宣州军中一名小小参将,临时受命护卫文宗,见状当即拔剑斩杀了数人,突破重围,护送其与驻防苏杭二州驻军会合。文宗传布檄文,天下勤王,最终叛乱得以平息。
后反贼得诛,还都金陵,真宗逊位于文宗,自此,文宗皇帝便成了名正言顺的天下正统。诸人论功行赏,昔年曾拼死相护的参将季怀信,更又在平叛中屡建奇功,也便得封郡侯,与大雍历代功臣一道,将画像挂进了那凌烟阁。
世人皆谓其悍勇,或有艳羡他这一番造化,却鲜少有人像季陵一般,亲眼见过那座山一样的身躯上遍布着的、如蜈蚣蚯蚓般的一道道刀疤箭创。
他向来深信祖父便是世间罕有的英雄豪杰,可外祖是莱国公,人说公在侯之上,难道他会比祖父更加厉害么?
他有心想问母亲,却见褚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眼角都不禁泛起了红,喃喃自语道:“到了,到了。”
季陵闻言也连忙向窗外望去,只见,车在行在一座石拱桥上,桥头立有一颗巨大的古榕,早春时节,一片新绿绒绒,不远处遥遥可见一座七层六角、通体灰白的高塔,塔下袅袅有烟,竟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古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