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父想了想道:“元熙。”
这是先帝的名讳,温蘅吓了一跳,碾茶的手都停了,微提嗓音道:“父亲!”
皇帝笑着道:“无妨。”
大梁臣民,不可非议君主,这些年来,他只听到臣民不断颂扬父皇英明,从没听过半句不好,皇帝很是好奇,在臣民心中,父皇的真正形象,遂语气和善地笑问温父:“先生以为,当朝天子如何?”
温蘅生怕父亲直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紧握着碾轮,紧张地看着父亲,而皇帝则甚是期待好奇,与她一同盯看着凝神望天的温父,而温父望天沉思半晌,突然腾地站起道:“我要更衣。”
皇帝哑然失笑,温蘅则暗暗舒了口气,她让侍仆扶父亲去更衣,皇帝摆手令近侍皆退,静望着她道:“其实阿姐不必担心,纵是温先生真说出什么大不敬之言,朕也不会计较的,因为他是阿姐的父亲。”
温蘅垂眼碾着茶叶,声淡无波道:“陛下茶也喝了,饭也吃了,该回宫了。”
皇帝道:“朕讨杯阿姐煮的香茶再走。”
他帮她将撵好的茶粉,用羽拂掸入丝绢查罗,细细罗筛着,温蘅听他喝完茶就走,加快煮茶动作,等见水面初沸如鱼眼纹,迅速加盐搅拌,又见沸水涌如连珠,从皇帝手中“夺”过还没彻底筛好的茶粉,一股脑儿地倒入沸水中心,搅和几下,静待茶开。
园中诸侍,皆已被皇帝屏退,这春夜静的,连虫鸣也无,只有茶釜中渐绿的香茗,咕咕地冒着沸泡,一如他悄悄噗通跳跃的心。
庭灯映月,满园花绽,皇帝已有许久,没能与她如此亲近,他静望着身前的冷颜佳人,神情恍惚间难以辨清,萦绕不绝的动人香气,究竟是春花编就,还是自她身上淡淡传来,夜风轻拂,海棠花飞落如雨,两三嫣红花瓣落在她乌漆的云髻上,皇帝想伸手替她拂去的同时,忽又想起,这样的想法,去年海棠花开时节,他也曾经有过。
那是在春风满月楼一夜之后,她来宫中赴宴,走经过绛雪轩外的海棠花树下时,颇有兴致地同她的丫鬟,讲起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的区别,吟诵“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却不知春风满月楼那一夜,她的娇慵之姿,胜过那诗中意境、胜过她身后海棠,百倍千倍。
那时的她,正与明郎新婚燕尔,不知春风满月楼的真相,不知当朝天子见不得人的隐秘心思,不知未来将会如何艰难坎坷、要流多少眼泪,只是双眸弯弯,笑意纯粹明澈,在见到他走近时,也没有丝毫紧张防备,如仪行礼,得体浅笑。
那时的他,刚历了春风满月楼一夜不久,那一夜浅尝辄止的甜美疯狂,已令他心中生根多时的执念,悄悄地破土发芽,并将在未来无法抑制地疯狂蔓延,他看到她鬓间飘落的海棠花,下意识要帮她拂去,但及时醒觉,暗暗握紧了手……
那时,他还能握紧自己的手,但此后……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座他精心挑选的府邸再好,也不是她心底家的所在,明华街的海棠春坞,才是她最眷恋的地方,但她最终,却主动选择了离开,主动是因为被逼迫,纵是曾救过她一次又一次,他也是逼她至此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段时日以来,变故重重,发生了不少事情,皇帝的心,也一直浮躁不定,难得安宁,但在此时此刻,这样安静的春夜里,这样亲密的距离中,夜风轻徐,茶香清淡,他那颗连日来浮躁不定的心,在这样静静地望着她时,也渐渐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