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叔拍了拍他脸,“惊讶什么?人都是会老的,香港现在已经是后生仔的天下了,老不死的再不退位,等着送条命给他们立威?”
对视间,一个难掩讶异,一个平静自如。
半晌,老人忽而又闭上眼,用只有他们俩能听清的声调,轻声喃喃:“这么些年,我欧永璋什么没干过,偷渡过来,学人家搞一楼一凤,我的女仔生意最好,攒下第一桶金,就去旺角开麻雀馆咯。碰见收保护费的,拎着啤酒瓶就跟人开干——但说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被打不说,还收监两年。后来就学乖了,出来以后,学会认人做老大,当马仔,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上爬……终于轮到我做老大。
“但我大陆带来的老婆就惨了,被人抓去当人质,我当时同人血拼,不过来迟两分钟……两分钟,她被砍断四根手指,我崽也被装进行李箱沉塘。我还记得,那是93年,她讲一辈子不原谅我,就真的在天后庙边住了二十年,到2013年死,都一句话没同我讲过。四十多年来,我从没哭过,但上个月梦见她,我们好像还在家乡,插秧咯、喂猪咯,她问我,怎么还不回家?她一问,我就哭,我才想起,我都四十年没回家了,我才对她说,真的对不住她,年轻的时候只想着要做人上人,要发财,但我老婆呢?她什么都没得到过——我啊,再不走,就真的没机会走了。”
老人皱纹横生的嘴角向下撇,右手掩住发红的双眼。
路以诚就坐在一旁,明明张了几次嘴,末了,却也深知难能共情,只能无声地、有一下没一下轻抚人背脊。
=
墙上时针稳稳走向十二点。
老人情绪缓和许久,方才一揩鼻涕,爽朗地笑出声:“好了,不说我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还感慨什么。但以诚啊,找你来,是想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霍家失势,礼杰被扫地出门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才十九岁吧?”
路以诚刚在心里感叹完人世磋磨,猛一下听得这句,颇有种枪头调转的感觉,忙接上话茬:“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老人却不管他满脸无措,只自个儿回忆起来。
“你那时候在港大念书,满脸都是书生气,竟然找上门说要和他一起做马仔、从头来过。人人都笑你,你就从端茶倒水做起,你给阿水跑遍整个九龙买最地道的中医骨痛贴;给翠翠打扮,帮她减肥;别人都在争地盘的时候,是你为了保护阿强的崽差点被砍死,还有啊,阿福的女儿被人欺负,是你帮她出头,如果不是礼杰及时过去,你就被人……那时候别人怎么说你?说你是霍家的狗,任劳任怨,为了一个没名没分的大少爷,为了他东山再起,你不要命的——我也这么觉得,人啊,不怕蠢,最怕愚忠。所以,虽然阿福劝过我很多次,我还是没打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帮你们。
直到后来油麻地火拼,你帮我挡了一枪,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求我,无论如何要给礼杰帮手,你讲,他做惯了大少,不能一辈子做小弟,我当时只问你,‘如果日子有得选,怎么选’,你说,‘没他没我,有他有我’——”
“得得得!那都是年轻时候说的胡话!”
路以诚当然知道后头更扎心的话是什么。
为了避免夜不能寐,只得急忙出声,打断了这难堪回忆:“欧叔,你大寿这么喜庆的日子,讲这些干什么?不如我先扶你下楼,大堆叔伯都等着。”
欧叔没吭声,只定定看他。
良久,方才叹息:“乖仔,你还没听懂我在讲什么。”
“……嗯?”
“我老了,没儿子,但我的湘赣帮,在旺角、油麻地、湾仔还有深水埗有几百间铺面收租,门生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