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局的衣裳送到了,请大人过目。”
大红漆盘上叠得锋棱毕现的朝服呈上来, 阴影里的人方缓步挪进光带。她微微侧过脸,灯下的面孔白得莹然。抬手检验每一个边角每一道缝, 主子的冠服,从成衣直至送进东宫, 必要经过无数层筛选,越到临了, 越不敢大意。
宫人们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是最煎熬的。和以往不同,这回验的时候有点长,左等右等等不来示下, 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谁也没敢抬眼瞧, 隆隆的心跳里愈发弯下腰去, 只听见檐上风灯的铁钩子在摇曳间吱扭轻响, 一声一声, 夜深人静时异常刺儿。
一片琵琶袖轻轻摇过, 头顶上飘下个酥柔的嗓音, “魏姑姑,你闻过迦南的味道吗?”
尚衣局管事的仓促啊了声,“是, 奴婢闻过……”
漆盘被一根细长的手指推了过来。
管事的惶然抬起头来, 正对上一双美丽的眼睛。这双眼睛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打磨, 它是活的,里头有浩浩烟波,也有春水细流。然而越是好的东西,越容易生出距离感。就像神龛里的菩萨,只能敬畏,不能争斤掰两。
魏姑姑心慌气短,颤着手牵起袖子撩那衣裳上的熏香,气味幽幽的,发散后已经不那么浓烈,但沁入鼻尖还是甜得起腻。
“怎么回事!”她陡然一惊,转过头厉声训斥宫女,“是谁自作主张换了熏香?”
承托着漆盘的宫女惊得厉害,十个手指头紧紧扣着盘沿儿,扣得指甲发白。
“回、回姑姑的话,头前儿夏管带来巡视时说的,太子爷怕是不爱迦南的味道。说南边进贡了一串佛珠子,太子爷没叫留下,沾手就打发人送四执库了……”
魏姑姑气得咬牙,“姓夏的是个什么东西,蹭棱子的积年,你们倒要听他的!”
可是气归气,事儿已经出了,现骂也救不了急。她转回身,放低了姿态蹲安,“奴婢这就加紧现熏一套过来替换,这会儿还不到戊正,耽误不了主子上朝的,宿大人,您瞧……”
宿大人,宿星河,是这东宫的女尚书。她和她们大多数人不一样,出身的缘故,入宫就是恭使宫人,官比四品。五年后又升一品,任东宫尚书,代太子批阅宫外陈条文书等,属太子幕府。可这世道,对女人向来不公,即便官名儿叫得响亮,前头有个“女”字做约束,协理政务之余,主要还是以照顾太子起居为主。
和外廷沾了边的女官,有时候不那么好通融。尤其这位以严苛出名,犯在她手上,恐怕没好果子吃了。
不出所料,她哼笑了声,“晚香玉的味道,上头不喜欢。明儿到日子该用端罩1了,万岁爷赏的只此一件,姑姑上哪儿寻摸一模一样的来替换?我这里当然百样好说,可就怕主子跟前交代不过去。魏姑姑知道,太子爷用香是有定规的,太显山露水的味道伤他脾胃,和他犯冲。”
对气味敏感,不过是最浅表的说法,太子有时会因气味起疹子,严重起来甚至胸闷。帝国的储君,什么样的东西能叫他喘不上来气?谁又敢让他喘不上来气?这背后的隐喻,剖析起来叫人心惊。
魏姑姑呆住了,腿弯子一软便跪下来,扣着砖缝匍匐在地,“奴婢失职,请宿大人降罪。”
职上犯了过错,那是大忌讳,尤其这种贴身使的东西,没有往小了说的,只要发落,牵连的必定是一大片。魏姑姑感到恐惧,她在尚衣局干了十来年,一向顺顺当当,时候长了难免松懈。现在呢,事儿一旦犯起来,连活命都难,其他的,诸如什么职务俸禄,那是连想都别去想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