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半小时前来过,”老头的捷克口音听上去比平时更浑浊,似乎刻意没有把字咬得很清晰,“这个,是你的——给你。”
老头递出那封信。信封反面朝上,也许这也是刻意的。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一把抢过了信,紧紧抓在手上,粗声喘气。
然后他发现——他见过这个信封,在三个月前,他亲手把它用胶水牢牢封好,亲眼看着它被放进需要寄出的信件当中,最后被卡车带走。
他的手微微发抖,把信封翻过来,正面朝上。几经辗转而变得脏兮兮的信封上盖着一个英国邮政的方形印章,方框里面的字母一如方框本身,方正,死板:“RETURN TO SENDER”。
没写日期。
没写理由。
在信封的正中,有人用黑色墨水在收信人一行上匆匆画了几根潦草的横线,划过那个人的名字。可能是寄送途中有些受潮,其中一根线的墨迹微微渗开,“Collins”的“C”被渗出的黑色填埋了一半,仿佛把这个名字和名字的主人从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静悄悄地抹掉了。
“哈。”
他听到自己轻轻惨笑一声。
肺里面的空气似乎全部用在了这一声上,肺叶轰然坍塌下去,迅速揉成两团皱巴巴的废纸,无法再呼吸。阳光直射在信封上,眼睛里映出的那些字在刺眼的光下慢慢变得苍白,碎开,碎得他都看不清了。
他见过这样的信,五年前就见过,不止一次。
五年前开战以后,空军基地开始陆陆续续出现这样的信——往往都是家信,在后勤处盖上印章,退还到原地址,不写日期也不写理由,让随后寄出的那封阵亡通知书说明一切。
阵亡。
“不,”他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想说服谁,也许是那个用怜悯的眼神默默注视他的老头,也许是他自己,机械般一再否定,“不,不是,他没有。”
这时,不远处的收音机里突然传出几下呲呲的电流声,背景音乐戛然而止,一名男性主持的声音冷不防插播进来,用捷克语匆匆说了什么。
收发室的老头第一个跳起来,大叫一声。
紧接着在场的捷克护士们也纷纷捂住嘴,一脸震惊的样子开始哭泣。
收音机里的人又用俄语把刚刚的话复述一遍,最后换上一口夹带着浓浓鼻音的英语:“今天早上从法国兰斯传来消息——德国已经投降,重复,德国已经投降。”
他怔怔地抬起头,像一脚踩进云层里。地面仿佛凭空消失了,他茫茫然握着手中的信,踉跄地向前走了一步。
五月的阳光和四周海潮般涌来的声音一同倾泻而下。
“德国投降了!”
“战争结束了!”
得到消息的人们嘶喊着,欢呼着,用不同的语言宣泄同一种激动情绪。
越来越多的人涌出房间,涌上过道,一面奔跑一面疯狂地大喊大叫,把手头上能抛起来的东西都抛向天空,向所有迎面而来的人祝贺,互相拥抱,不管他们是否认识。一些人发出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疯癫大笑,而另一些则仰起头喃喃感谢上天,更多的人和同胞们围成一圈,泣不成声。
——战争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他的等待也结束了,无论是哪一种。
他泥塑般硬邦邦地站在那里,有人跑过去时撞到他的肩膀,把他撞退了两三步,也有人又哭又笑地给他一个拥抱,接着又去拥抱下一个人,还有人见他表情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