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德教练到来之前,埃翁见过我下国际象棋。
某一次家宴后,我执白,跟莎娜的堂哥艾利夫在小桌上闹着玩。我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藏拙,只管尽情地沉浸在游走于六十四宫格的趣味之中。
那时埃翁走过来看了一会儿,问我:“谁教你的?以前学过吗?”
“没人教我。但幼儿园里的班级导师跟我玩过,”我说,“他很厉害。”
“那你赢过班级导师吗?”他问。
“我没输过。”我答,顺便把艾利夫的黑王杀掉了。
埃翁点着头走开。艾利夫说:“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堂哥。”
我凑前去,小声说:“你答应了的,输了就带我去你家里看那幅画。”
当时我那么小声,已经很给他面子了。我心心念念着艾利夫的父亲收藏的某一幅名画,所以在棋局上并不想谦让与他。
后来埃翁找过我,去他书房,边跟我聊天,边摆局下棋。
鲁森,我猜,埃翁从来没跟你这样聊过天。
我们谈欧洲时局,谈家族业务,谈道德价值,谈社会福利制度…他没把我当做一个小男孩,尽管我就只是个小男孩。我的知识面也许比同龄人宽广数倍,但我还做不到深入分析问题的本质,只能通过无数次耍小聪明来逃过他的追问。
埃翁的棋力绝对不赖,虽然他运用的是传统的人类思维,而我运用的是电脑思维。但我知道他不赖,我还知道他在试探我。
跟大人聊天与跟大人下棋。当这两件事同时进行时,我比较专注于下棋,因为下棋的胜负很大可能掌握在我手里。但聊天,我连我们聊天的目的都不清楚,更无法预知聊天的结果会是什么。两头都是谜,这样的事情我不喜欢。
“好了,”最后,埃翁收起手臂,说,“我想给你一份奖励。”
“可是还没下完。”我指了指桌面上的棋局。已经对弈到残局了,我原本算好要弱化他的优势,然后双象杀王。他却在这时候喊停?
“你会赢的,不用下完。”埃翁笑了笑。
我记得他那种笑,没有探究性,没什么深意,差一点我就以为他要伸手来摸我的脑袋了。
然后他起身去拿来一个文件袋,打开递到我面前。
鲁森,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奖励一个人还可以以那种方式。
他洞穿了我内心丑陋的报复欲,并利用我丑陋的报复欲给了我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而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我的确在某一瞬间获得了那种快感。
在孤儿院用刀片刺伤过我的男孩,摔伤致残了。
——这就是埃翁给我的奖励。
<不藏拙的孤儿会得到惩罚>
相当肆无忌惮,当我感觉大家对聪明的小孩子没什么恶意并且算得上喜爱时,我就专挑那些令人惊叹的难事来做。
那时候我在想,也许家庭环境跟福利院环境的确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所谓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甚至有一次,诺拉下楼梯时,我速写了一幅她的人物动态,她看见了,她笑了。我承认我有过窃喜,就像一个伸手摸月亮的人突然被月亮砸中了那样。
是谁说过,所有人都爱我,被爱的人怎么会需要藏拙?
可惜,直到埃翁请来尚德先生当我的教练,直到国际象棋偷走了我的大把时间,直到埃翁和诺拉决定把我培养成职业棋手,直到我反复抗拒无果后,我才开始意识到我错了。
我暴露得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