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庙庵坐落于山中,又背山傍水,只有一条山溪将之与后山隔离开来,溪上却没有横桥,要想去对岸后山只有徒步涉水,故而破茅舍委实是个清净的所在。
惟张籽被蒙在鼓里。
她沿溪边散步时,彼岸卫英正也缘溪漫游诵读,邂逅相逢,两人都分外窘迫。
张籽顾念着还是愈少人认识自己为妙,忙把脸别过去,拎起衣裙匆匆离去。
隔着一溪之遥,卫英压根儿看不清她的容貌,惟有一蓬乌发显眼得紧。——尼姑庙里的有头发的女人?这念头新嫩如同冒出地皮的小草,被他轻轻掐去,而后复又投入吟诵。
张籽匆忙回到厢房内,闭紧门窗,长出一声气。
可把她吓坏啦,溪边怎么冒出个男人呢?有外人潜入庙里了,她们知道么?
张侯府将公主供奉在此,是通报过礼部的,照理此处便如同受皇家照应,对外轻易是不准踏入的。无论是外人擅进,或者庙主私自收容外人,都能将之定罪。
饶是她不问世事,可一旦涉及到公主,要勾连起她身世的秘密,也不能视若无睹。
掌灯后有晚课,打坐诵经。
殿内灯烛昏昏,灰纱经幡飘游无定,剥落的墙皮上映着幢幢人影,君不见法相庄严,反而透着深山古刹的颓唐和妖异。
尼姑紧闭双目,手持念珠,拇指缓缓拨弄,不知心中念着佛偈,还是魔障。
砖地上凸棱起块,蒲团又薄又硬,只过片刻,张籽就疼得坐不住,感觉像置身刀山火海之上。她悄悄揉一揉酸疼的小腿,将衣裙尽量往蒲团下塞去。
一串念珠有一百零八粒,诵一遍经文得缠三圈,晚课诵五十遍,便是一百五十圈。眼下才只念到一半,她就浑身酸痛,苦不堪言了。
红尘困苦,遁入空门后还要受皮肉之苦。
尼姑却定力深厚,兀自沉浸在经文妙法之中,面目愈发宁静祥和,浑然解脱出七情六欲的模样。
张籽脑海中突然跳出慧静的话来——“禁言宗”,疑惑之下她翻遍数本经书,却没有只字片语中提到这个流派,还有那残酷的修炼方法,到底源自何处呢?
徐徐睁开双眼,低头,她盯着念珠,心绪已完全收敛不住。再念下去就要走火入魔了,她的晚课只能戛然而止。
尼姑犹在持续。
她扭了扭僵硬的颈项,余光一扫,猛然发现角落里的蒲团上竟然空无一人。
晚课管理一向较为疏松,各人打坐与他人无关,但像这样堂而皇之缺勤的却着实罕见。也许那个位置不起眼,旁人注意不到,趁众人醉心妙法时,有人就中途遁逸了。
打坐结束,她不再停留,起身向老尼姑行一礼,正要离去,却见她微抬眼皮向她投来一眼,暗示她有话与她说。
张籽熬到晚课告终,尼姑们纷纷行礼退去,终于只余下她们两人。
“善哉,张施主能坐到现在,慧根不浅。”
“小女不敢当。”
“坐禅念经,如果做不到心平气和,心如止水,寻常人不能坚持恁久时辰。施主小小年纪,能忍受至此,因此是有慧根之人。”
“师太有话不妨明言。”
“善哉。若干日前,鄙寺收留下一名书生,住在后山。老尼听闻此人不慎唐突施主,想起乃是当日的因果,向施主请罪。”
张籽心一沉,果然庙中遍布她的眼线。
“他没有唐突小女,只是偶遇而已。小女的祖母郦邑公主,在庙中奉养香火,如同皇族享祭,师太又为何私自收容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