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搁着一架金漆点翠的小围屏。
这是前几日小戏子进宫得的赏赐。因藕官一出《相思》唱得极好,贵妃娘娘凤心大悦,特赏赐下来的。
娘娘指明给藕官,别人也不敢私吞了去。藕官一拿到手,又转送给菂官,以免她病中无聊。
六扇十二幅,上面绘着几出戏。围屏本是镶了琉璃的,经烛火一照,更是透光。
菂官面色苍白,一面掏出帕子不住咳嗽,一面掩着嘴,细细打量这个精巧物事。
两幅细绢并于一扇,《满床笏》、《一捧雪》。前者烈火烹油,后者却如瓦解冰泮般,只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寥寥数笔,却道尽大家大族兴衰。
《春灯谜》、《折桂令》,是耶非耶?满目繁华喜乐,瞬息竟成幻影。辞则美矣,情之缠绵哀婉,令人不忍卒睹。
《鸳鸯冢》,《邯郸记》。南柯一梦,不过如此。心灰意冷,随他去罢。
小时候,家里很多这样的围屏。上头画楼阁人物,画英雄豪杰,各式各样的摆在炕桌上,几个姊妹和自己抢着看。也不知她们如今飘散在何方……大户人家做丫头,抑或是沦落在烟花巷?自己命好,没有受过什么折磨——唱戏再苦,如何比得上那些个脏地方?
更何况,还有个藕官呢。
菂官很珍惜在梨香院的时光。
学戏唱戏,她每每总得头筹,教习夸赞不说,班主听了也点头。得了闲也从不出外游荡生事,只是呆在屋里做针线看书。
得了赏赐,她也不像姊妹们买吃食衣裳小玩意儿,多是托二门上的小厮帮忙带两本书回来。或诗集画笺,或江南新出的话本子。
有时姊妹们不免嘀咕,“菂官性子好是好,就是忒……无趣了些。”
是呀,温柔到有些闷的性子。
硬生生把自己原先的小姐性子磨得平缓柔和,温顺敦厚,遇事谦让,行事妥帖。
二姐姐她们可想不到,幼时从不让人的小妹妹,如今却变成这副模样。
唉,唉。
菂官暗暗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怎么总是想起从前呢?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门开了。
屋里飘来药味。她扬起笑,直起身子。
礼倌唱道:“一拜天地——”
满目的红,满目的喜气,戏唱到最后一折。
皇帝恩旨,夫妇和合,好一出大团圆。
戏台上咿咿呀呀,清雅伶人一颦一笑,欢喜悉堆于脸面,引得观者嬉笑。背地里咽下多少辛酸泪,却无人述说。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正是郎情妾意,今夜谐鱼水。人生四喜,大团圆已居其二。就算偶然出一个悲些的,也要速速改了,免得贵人看了心中不快。
美人貌酬书生才,以金花紫诰报佳人巨眼,这已是惯常故事,一个套子而已。
藕官暗自微笑。怪不得菂官不唱,果真俗气得很——《折桂令》传遍大江南北,连宫里贵人都有所耳闻。元妃还宣了她们进宫。
词藻好,曲子也不错。唱了一遍又一遍,戏子都倦了,这些听者却如痴如醉,络绎不绝。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独绝艳,世无其二',藕官藕官,当真是翩翩然浊世佳公子也。”
“不愧为贵妃娘娘夸赞过的。声高处如裂帛,声低处似细涓,真个珠啼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