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饶是他对贾珠多有苛责,也不得不承认,贾珠的学习能力比他快上太多,因而心内,半是骄傲,半是自哀。
五月中旬,日头正好,贾浟和贾珠躺在园湖旁的层层叠叠的假石上,懒散地,不肯挪动半分。
彼时院内,枫叶与梧桐交相掩映,日光洒落斑驳的树影,印在两人胸膛之间。
贾珠被光亮晃得睁不开眼,干脆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贾浟细听,他说的是 “保佑不要检查我的学业,保佑不要检查我的学业”,因而笑他:“你还怕老爷检查吗?”
“父不言子之德,子不言父之过”,他一阵叹息,不肯多说。
贾浟也沉默。
这半年里,他亲眼见证贾珠从不更事的少年转变为三缄其口的青年,内心的感受,是说不清的。
“贾浟,你为什么不肯读书呢?”他突然问道。
贾浟不假思索:“讨厌。”
“这不好”,贾珠枕着衣袖,苦口婆心,“林姑父和老爷总夸我天分好,但我知道,你天份比我高太多;若是你愿意入学读书,而不是日夜翻那些旁门歪道的书,定是状元之材。”
贾浟摇头,重复着:“不喜欢”。
贾珠眉头紧蹙,再不多劝。
两人正是一时无言,忽的听见远处小厮的喘气声,贾珠起身,呵住:“赖尚荣,急急躁躁地成什么规矩!”
名唤赖尚荣的小厮,听着这语气,仿佛就是听见政老爷的话一般,定睛细看,慌道:“珠大爷,老太爷快不行了,您快带着贾浟去。”
“不行了?”贾珠感到难以置信,瞪圆双眼,即刻跳下来,和贾浟匆匆小跑,抵达梨香院。
只见荣国府内,老祖宗贾史氏,子辈贾赦及其夫人贾张氏、贾政及王夫人,孙辈贾琏,和贾府上下小厮丫鬟都集在此处。
贾母已然哭过一会,眼眶通红。
半年未见,老太爷形容枯槁,全身的皮都如同贴在枯瘦的骨架,青筋暴露,嘴边的唾液沾湿高枕。
他的瞳孔几近失去生气,却在望见贾浟那一秒忽的发亮,同完全无法抬起的颤抖手指,指着贾浟,奋力说着些什么。
贾浟及下人们都离得远,听不清,只见跪在地面的贾赦猛地跳起,神色大变:“老太爷,不可!”
“混蛋,你给我跪下来!”贾政瞪他一眼,额间青筋泛紫,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还嫌爹不够烦心是吗?”
嫡次子骂嫡长子,这是贾府里第一次见到政老爷僭越规矩,俱是一愣。
贾赦显然也被呵住了,痴愣着,在贾王氏的搀扶中跪回地面。
“别闹了”,贾母叹息,轻拍贾代善的手,让他放心,“横竖我们府上也不怕养不起一位主子,按着老太爷的心意便是。”
贾赦似乎还想争辩些话,但贾张氏在他耳边轻说些什么,他也就安静下来。
虽然仍旧是愤懑不平的模样。
老太爷手指微动,眼睛瞪得浑圆,显然是还挣扎着一口气在。
旁的人不明白,只以为老太爷还有未交代完的遗言,独有贾母知晓,他在等。
等贾敏。
贾代善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外,他仿佛听见看见女儿女婿快步而来,仿佛听见外面在喊“林姑爷和大小姐到”,他心底的最后一根弦松了。
听闻老太爷状况不好,林如海带着妻子急匆匆地赶来,还没入门,却听见贾府上下哭声一片。